評論 > 驚人之語 > 正文

梁文道:我們守護記憶,直到最後一人

—2009年紀念六四

作者:

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會變成大多數人眼中的瘋狂先知,並且一個個老去,一個個凋零,所有記得六四的全都整代人整代人地消失。即使到了那一天,再也不是為了起到什麼實際作用,而是單單因為這個記憶本身就是道德的

(本文發於2009年6月5日)

我寫六四,而且重複地寫,再也沒有什麼新鮮的角度,也不會有出人意表的觀點。這也許顯得有些無趣,就像每年的六四燭光晚會,幾乎一模一樣的程式、口號與歌曲,年年重演。它使得我們就像患上了偏執狂的精神病人,惹人煩厭;他們不只討厭我們所說的內容,也討厭我們說話的方式與態度。他們批評我們不懂得向前看,老是困在一場歷史的謎團裡頭;而那個謎團實在有太多的解讀可能,我們怎能自以為是,以為自己一定是對的?難道我們毫不自覺,這種義正詞嚴的腔調很讓人厭惡嗎?

不妨把我們當成瘋子

《聖經》裡的先知其實不該被譯成先知,因為先知預言未來的時候少,談起過去的時候多,與其說是先知,倒不如說他們是守護記憶的人。總是在以色列人樂不思蜀忘乎所以的時候提醒他們﹕你們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麼離開埃及的,你們也忘了上主當初和我們訂下的契約。這些話老是來得不合時宜,乃至於很多人覺得先知其實是種瘋子,最好把他們放逐出去,不要再讓他們擾亂自己的尋常日子。更何況他們憑什麼教訓人?他們以為自己是誰!他們是誰?他們是上主的「代言人」(navi),神的喉舌,正如神說過的﹕「我把我的話放進他的口中,他要向他們宣講我的訓令」。

我們當然不是先知。在這個時代裡頭有誰會想當先知呢?任何自以為是真理化身的精英都是可恥可笑的自大狂。我們不想做先知,我們這群香港人只是被迫扮演傳說中的先知形象,因為我們的確相信一個簡單的道理﹕政府不應該用真槍實彈鎮壓和平示威的群眾。有人而且人數越來(越多)卻認為這個道理並非自明,甚至可能是錯的。既然如此,你們就不妨把我們當成瘋子吧。

誰掌握話語權誰擁有真相?

2009年5月28日的《信報》訪問了一位正在香港中文大學念歷史的「內地尖子」,他說﹕「以個人角度看,它(六四)跟我生活沒有什麼關係了……在中國源遠流長的歷史上無足輕重,歷史上太多類似事情。天天拿來說,只是發生時間比較靠近我們而已」。記者再問他六四到底是場屠殺,還是為了維護國家穩定的正確行動。他的答案竟是兩者皆對,他認為雙方都同樣有理同樣正確,因為大家都只不過是從自己的利益角度出發罷了。「大家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下之分,應防止道德綁架……老一輩或經歷過事件的人或許強烈希望我們了解事件真相,但並不代表我就要作出一樣的評價。年輕一輩只是作為歷史的旁觀者,不能強迫我要跟你有相同的反應」。

這是近年愈來愈流行的一種論調,它不否定我們相信的那條簡單道理,它只是不認為那是唯一正確的道理,它認為任何立場都是可取的,它把一切立場相對化。我們香港人對這種說理方法絕不陌生,因為它就是許多人口中的「理性」和「客觀」。對於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觀點與角度」,所以用不著取捨判斷,反正那都是「觀點與角度的問題」。

這種港式的犬儒主義與內地流行的「唯策略論」不盡相同,但又很有親和關係。所謂「唯策略論」,其表表者可見於毛澤東那些影響深遠的文稿。我當年讀「毛選」,最感困惑的地方是他總在談敵我鬥爭的策略,卻永遠說不清敵人到底是誰。「敵人」的定義不斷浮動游移,因時地而變;今天是敵,明天可以是友;今天是朋友,明天忽然又成了敵人。台灣評論家楊照在台版《毛澤東語錄》的導讀里說得好,毛思想的精要就在於不談對錯只論勝敗;勝者自然是對的,失敗者則必然是錯的。所以一個人千萬不能輸,因為輸了鬥爭也就得輸掉是非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Matter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4/0613/20667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