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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我們守護記憶,直到最後一人

—2009年紀念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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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這個過程裡面,我這一代人漸漸被每天源源不絕的新聞喚醒了某種從不自覺,卻又隱約存在的國族意識,所以如饑似渴地捧讀《文革十年史》和各種介紹國情國史的讀物,集體學習近代中國走過的道路。以往在殖民地教育裡面學到的冰冷知識一一回溫,課本上五四學生聚會的照片忽然發出了聲音,甚至連《出師表》的文字也忽然滲出了淚痕。然後我們衝上街頭,用《我是中國人》和《龍的傳人》去唱出我們的新發現,用「血濃於水」的口號去證明自己剛剛憑著自力獲取的「新」身份。北京的學生用不著唱《我是中國人》,對於這點,他們從不懷疑。北京的示威人群更不用舉起寫著「血濃於水」的標語,他們根本不會理解這種標語是用來幹什麼的。沒錯,六四香港不只是一次「支持北京學生」的民主運動,它還是香港人自己登台當主角的民族主義運動;六四是我這一代香港人最重要最徹底的民主教育與愛國教育。六四不只是省港大罷工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社會運動,它也是省港大罷工以來第一個把殖民地香港和中國大陸緊緊鎖在一起的串連行動。六四是北京一路燃燒到香港的烈潮,儘管我們綻放的方式和姿態自有微妙的差異。

香港人不是六四的旁觀者,而是參與者

六四也是香港的六四,但我們對於這一點的認識還不足夠。我們知道「8964」是很多人的電話號碼的一部分,它成了香港好竺人彼此之間的密碼;我們知道當年的集會遊行界定了二十年來一切街頭行動的模式,成了香港社會運動的文法;我們知道二十年前誕生的支聯會是今日香港所有民主派的搖籃,對六四的共識是鑑別一個民主派成員的最最底線。我甚至知道有人在那段時間相戀結婚,有人在那段時間出生,使得六四成為他們個人生命史中的里程碑。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做過這種研究,但是我們都曉得六四銘刻在香社會上的痕跡何其深遠。最重要的,是我們由此習得關愛「同胞」(第一次,它不是抽象的文字)。如果有人像曾蔭權一樣,叫我們放下那段經歷,全神注意今日中國的富庶;那麼他一定不知道什麼叫做愛,因為他不愛活人(和那些活過的人),他愛的只是「國家的發展」。假如這種人和曾蔭權都真心相信這種說法,那就表示他們並不以為政府需要道德上的合法性:誰給我錢誰就是老闆,我就好好聽話好好打工。

自此之後,二十年前「發生在北京的那一場風波」,就內化在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和社會肌理裡面了,以出乎當權者意料的方式,把北京和香港捆綁在港人記憶的深處。由於我們自己就是參與者,因此「香港青年發展網絡」召集人呂智偉那套「外力(港人)介入使北京學運變質」的講法分外可笑,難道他不曉得我們根本不是什麼「外力」,香港由始至終就和北京站在一起嗎?如果他真把香港人當做「外力」,那他豈不是把我們當成外國人?又由於我們自己就是行動的主體,因此試圖以揭露民運領袖「醜惡真面目」的手段來說服我們「應該醒一醒」的嘗試也是徒然的,難道他們不了解我們從來就不曾被「領導」過嗎?當年我們就是自己的領袖。

就算平反無望,我們仍然記住

有關六四的記憶不只是幾代香港人的集體記憶,它還是種需要被分享的記憶。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經歷了這件事,更因為還有許多人沒有這個經歷。正如馬各利特所說的﹕「作為記憶群體的一員,我與前一代人有記憶的聯繫,他們又和更前一代人的記憶相聯,如此類推,直到直接見證事件的那一代」。當一個歷史的所有見證人都死去後,「分享的記憶也就成了記憶的記憶」了。記憶之分享必以自由而公開的交流為前提。如果沒有充分的資訊及言論自由,沒有不受障蔽扭曲的理性溝通,分享記憶是不可能的存在的。

可如今我們卻要面對這麼多的阻難﹕明明中國政府覺得自己當年幹得好,但它現在卻連一個數字都不敢提;明明香港是個自由港,但它卻以說不出口的理由拒絕別人入境;明明香港的傳媒不受政治管控,但卻有雜誌如《君子》這樣臨時抽稿,把「不敢忘記六四」的封面專題硬生生變成可悲復可笑的「不敢忘記郭富城」;明明有那麼多人曾經熱血沸騰涕淚縱橫,今天他們卻有口難言,甚至主動修改自己的記憶。看,為了銷毀和掩理六四的記憶,他們要費多大的勁。為了這個記憶;港式的犬儒主義被調動了,「唯策略論」主導的歷史虛無主義也出場了;他們甚至不惜自毀長城,要我們否定自己當年至為單純的愛國赤誠,換上以曾蔭權為代表的那種金錢愛國論(它的邏輯是誰讓我發財我就愛誰)。所以記憶六四已經不再只是記憶的事了,它還是一連串的抗爭與對決。它對抗言論空間的縮窄,與出入境的管制,它還要對抗一連串違背理性的思考方式與一系列否定道德共識的價值主張。在這個意義上,記住或者遺忘六四,還真成了一個大是大非的抉擇。

我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因為《國殤之柱》的創作者高志活第一次被拒入境是條新聞,現在我們卻開始習慣成自然;以前有人叫我們「放下歷史包袱向前看」會使我們憤怒莫名,現在這種論調卻早已見怪不怪。也許有一天,還會有更多個陳一諤、呂智偉和曾蔭權出來鼓吹那種虛無犬儒的價值觀;也許有一天,六四不只不得「平反」,甚至根本灰飛煙滅於時光的垃圾場中;也許有一天,我們真的會變成大多數人眼中的瘋狂先知,並且一個個老去,一個個凋零,所有記得六四的全都整代人整代人地消失。即使到了那一天,再也不是為了起到什麼實際作用,而是單單因為這個記憶本身就是道德的,我們香港人,我們這群記憶的守護者也還將如此記住,直至最後一人。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Matters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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