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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映虹:從革命宣傳到政治異議:「古巴高爾基」為何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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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知識分子與政治的複雜關係來認識二十世紀的重要革命,除了俄國、東歐和中國本土那些讀者熟知的名字以外,其他國家還有很多類似的重要人物應該被介紹給中國讀者。投身古巴革命的著名記者和作家卡洛斯·佛蘭基(Carlos Franqui1921—2010)的經歷和他離開古巴後對革命的思考就有這樣的價值。

1古巴革命的宣傳家

佛蘭基出生貧苦,父親是甘蔗園主的佃農,祖父的兄弟中有人參加反抗西班牙殖民統治慘遭分屍,他自稱這個家庭背景對他反叛的個性有很大的影響。他沒有上過大學,但熱愛文學,思想左傾,是一個理想主義的"文青"。他剛成年就加入了古巴共產黨,一度擔任過黨報《今日報》的文字編輯,但很快就因和史達林主義影響下的古共格格不入而退出。

這段和古共的短暫同路,不但奠定他一生中拒絕史達林主義、反對古巴革命後卡斯楚政權全面倒向蘇聯的思想基礎,而且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的政治立場是一個左翼自由主義者甚至社會主義者,但不是共產黨人。

1953年卡斯楚(為行文方便,以下分別用菲德爾和勞爾指稱卡斯楚兄弟)發動反抗軍事獨裁者巴蒂斯塔的"蒙卡塔襲擊"失敗並被判刑後,佛蘭基決定加入他的運動。他和監獄中的菲德爾多次通信,成為後者領導的"七·二六運動"秘密宣傳機構的負責人,創辦了地下報刊"革命報",為此被巴蒂斯塔的警察逮捕,受到折磨和威脅,但後來很快被釋放,其遭遇正像發動武裝暴動被判無期但最終只關了兩年不到就被假釋的卡斯楚兄弟一樣。

當時迫於國內外輿論,巴蒂斯塔企圖把自己通過政變奪得的權力披上合法外衣,於是不但宣布要實行普選,而且釋放了像菲德爾這樣的對手。用佛蘭基的好友、古巴著名作家卡布萊拉·印凡提(G. Cabrea Infante1929--2005)的話來說:相比之下,巴蒂斯塔不過是一個"業餘的專制者"(a part-time tyrant)罷了。

卡斯楚1956年十月乘"格拉瑪"號回到古巴開展武裝鬥爭後,佛蘭基來到游擊隊的大本營馬埃特臘山區,在那裡建立了電台"起義之聲"(Radio Rebelde),這成為他對古巴革命的主要貢獻。

1950年代的古巴,廣播電訊事業在拉美是最發達的,六百萬不到的人口有各種私營電台一百六十多家,人均收音機擁有量超過大多數歐美已開發國家,電訊網路四通八達。"起義之聲"電台本身功率不大,但它充分利用這個技術條件,秘密建立了三十二家信號接受和放大站,廣播網基本覆蓋了古巴全島。"起義之聲"不但是宣傳機構,而且用暗號向政府軍控制地區的地下組織發出行動指令,就像二戰中盟國通過BBC歐洲大陸德國占領區的抵抗運動發出指令一樣。它還是一個公關項目,卡斯楚在電台向全國發表多次講話,聲音沉著、平和,樹立了一個堅定而理性的反政府領導人的形象,贏得了外界的好感。

巴蒂斯塔政權被推翻後,佛蘭基在哈瓦那恢復和主持了被巴蒂斯塔取締的"革命報"。他的另一項主要工作是代表古巴出訪蘇聯、西歐和北非,宣傳古巴革命,爭取西歐著名知識分子和文化界人士的同情和支持,例如法國著名作家薩特和他的伴侶波伏擊娃1961年初對古巴的那次著名的訪問就是佛蘭基促成的。

2從歷史照片上被抹掉

當佛蘭基投身革命時,"七·二六"運動的目標不是社會主義,而是政治上推翻軍事獨裁,恢復憲政,社會政策上實現公平正義。這也是當時由憲政民主派、知識文化界的各色自由主義者、獨立工會、學生反政府組織等組成的反巴蒂斯塔政權的民主統一陣線的共同綱領。

當時古巴有公開活動的古巴共產黨,其領導人追隨蘇聯在拉美的和平過渡路線,視"七·二六"運動為小資產階級冒險主義。但到"七·二六"運動掌權後,古共又轉向極左,幫助菲德爾和社會主義陣營建立聯繫,推動古巴革命朝社會主義迅速轉變,在拉美建立一個蘇聯模式的政權。

從1959年一月菲德爾進入哈瓦那到1961年四月豬灣事件後他宣布自己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古巴高層政治總的趨向就是背棄聯合陣線的共識,成了一列朝親蘇親社會主義方向飛駛的快車,由此決定了過去聯合陣線各派的表現和最終的命運:他們絕大多數被拋出車廂,或是離開古巴,或是留在國內被徹底邊緣化,在革命歷史的敘述中基本銷聲匿跡,或者至多成了"七·二六"運動的陪襯。

在這樣一個複雜的意識形態的光譜和政治前途的選擇中,佛蘭基思想上是左翼自由主義,社會政策上有一定的社會主義傾向,政治上是憲政民主派,國家發展道路上堅決反對古巴加入蘇聯陣營。所以,當菲德爾的革命表現出日益明顯的個人專斷,向更左翼發展,尋求和蘇聯東歐集團建立同盟時,佛蘭基和他們發生了衝突。他的文人氣質和作風使得這種衝突更具有戲劇性。

當古巴革命完全轉向之後,佛蘭基被解除在"革命報"的職務,後來離開古巴,定居義大利。1968年八月,蘇聯出兵鎮壓捷克斯洛伐克的"布拉格之春",受到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強烈譴責。但古巴公開表態支持,西方左翼陣營大失所望,佛蘭基在西方左翼知識分子譴責蘇聯入侵的公開信上簽名,正式和古巴政權決裂。古巴官方為了抹掉他的歷史存在,把一張革命時期他和菲德爾在一起的照片上他的形象完全抹掉。

由於在革命的重要階段主持過新聞和宣傳,佛蘭基可以說是投身古巴革命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個重要人物。他雖然從事意識形態工作,但對革命、政治、文化、社會和人性的思考始終堅持了獨立性,尤其對重要領導人在重要政治場合的細節描寫,非常具有歷史的深度。他1984年在蘭登書屋出版的《近看卡斯楚--我的回憶》(Family Portrait of Fidel—A Memoir以下簡稱《我的回憶》)是國際上研究古巴革命早期階段的重要參考書,書的封面就是那張歷史照片的原貌和他被抹掉後的版本。

那麼,佛蘭基是如何與革命分道揚鑣的?他的思考又有什麼歷史價值呢?

3菲德爾:你的鬍子不屬於你,屬於革命

在我看來,對菲德爾個人稟性和品質的洞察,是佛蘭基對古巴革命在感性上從投入到疏離的關鍵。菲德爾作為領袖的個人魅力,是他贏得國內外巨大聲望的重要資源,尤其對於眾多紅色浪漫文人。但同樣是文人革命者,佛蘭基追求獨立的個性使他對這種魅力天生具有一定的免疫力,加之和菲德爾相處甚久,毫無神秘感可言。他和菲德爾說話非常直率甚至隨便,似乎始終沒有接受對方至高無上的"總司令"(革命中和勝利初期菲德爾的頭銜和尊稱)的地位。1959年一月初,當舊政權瞬間土崩瓦解,古巴萬眾歡騰,菲德爾前往哈瓦那去接管政權時,佛蘭基對他作了一些非常生動和深刻的描繪,包括一段有關鬍子的爭執。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波士頓書評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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