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文中插圖來自 Pixabay
作者:青禾,年過古稀,初心未泯,行走煙火人間,記錄歲月漫長。
1
2022年底,當疫情像妖風般刮過天南海北的城市,同事圈不斷傳來某老人去世的消息,還以為單家獨戶的山區農村應該例外。
於是打電話問候,回答說,老人走的太多了,抬喪的人都忙不過來啊。
驚悚中回過神來再問緣由,解釋說,正逢家家殺年豬,戶戶擺席請客,那還不傳得快!
過年殺豬還要擺酒請客,有這個必要嗎,一時頗難明白。
沒過多久,朋友又發來一戶人家給母親做壽的系列視頻。
新屋門口的稻場上,用不繡鋼搭建的棚屋規整而氣派。棚屋頂頭有木板搭起的講台,講台背景牆是祝壽主題的畫幅和對聯,諸如壽桃福星之類,紅紅綠綠,熱熱鬧鬧。
壽星老人家的大兒子拿著講稿,正對著麥克風講得有板有眼,有時眼睛竟還離開稿紙掃視眾人,其老練程度讓人驚嘆。
致辭完畢之後,從大棚外邊較遠處,一個由中老年婦女組成的樂隊排成兩行,領頭的一人站在中間,手裡舉一面小旗,後面的隊伍中,每人挎著軍樂隊那種大鼓,雙手握著鼓槌,領隊一聲號令,節奏鮮明聲音高亢的音樂響起,兩隊鼓手趕緊動作。
雖然鼓手們精神抖擻,滿臉喜慶,但畢竟是老弱婦孺,那鼓點似乎總是想從樂聲的節奏中逃離出來,讓那個煞有介事冠了名字的樂隊,充滿了滑稽的喜感。
接著點開下一個視頻,一看就是晚上錄的。還是一群婦人,不過好像有了年輕人。
場地是在主人家的客廳里,那個村子我去過,基本都是新房,客廳應該都有七八十平方吧。
一群人排了四排,唱著一支節奏緩慢的曲子,邊唱邊舞,動作也很柔慢,基本是秧歌的舞步,配以原地扭動腰肢,舞動手臂。
雖然她們舞得很認真,但有些平生勞累,身板已經佝僂的老婦人,還是讓人看著心緒雜揉,喜慶中似乎有一種難以釐清的情緒,在緩慢的歌聲中來來回回,纏纏綿綿。
她們為什麼而來呢,這把年紀,在這個深山裡的夜晚?
有一些日子,我一直放不下那些視頻,一直想探明背後的緣由。
2
好巧的是,又過了一年多,另一個朋友和我電話,聊起他回老家參加一次喪事。他的家鄉不在深山,在富庶的江漢平原。
過世的老人已經快九十了,在農村,那叫白喜事。
我們都是從移風易俗年代過來的人,那一場喪事對他來說,真可謂驚心動魄。
先是還沒進大門就被放銃的跟上了。三眼銃放一次給三十塊,五眼銃放一次五十。從省城回來的人肯定不能認慫,錢掏得利利索索。
這一利索不打緊,銃卻是再也不肯停了,現金不夠啊,趕緊換。
應付完放銃環節,靈前跪拜完畢,趕緊逃離,如果再守夜,不知道還出什麼么蛾子。
次日出殯是必須參加的環節,好在有了「放銃」的經歷,底氣已經足了許多。
如今都是火化,但傳統的十大金剛(抬棺木的喪夫)仍是必不可少。出殯的第一個程序是喪夫們圍繞骨灰盒轉圈,轉圈的過程中,會叫一些人的名字,叫到誰,誰就乖乖給錢,正像一場擊鼓傳花。
讓朋友沒料到的是,他竟是第一個被叫到。
趕緊請教堂弟,堂弟得意的笑說,給錢啊!再問給多少,堂弟說:「上不封頂,下不保本。你是省里來的,最少五千吧。」
說完盯著滿臉疑惑的廳官,再次得意。不過,堂弟似乎早有預見,從兜里掏出五千遞給堂哥救場。
轉圈告別完畢,正式出殯。長長的隊伍排列有序,孝子賢孫們披麻戴孝,各司其職。朋友長舒一口氣,正想著逍遙自在,不料節目還沒完呢。
只見有人拿一件稻草衣朝他走來,讓他穿上。
他雖是一個隨和大方,甚至不乏幽默之人,可那稻草衣竟是故意用爛稻草做成,髒兮兮濕漉漉,散發著一股臭味。
不容猶豫,更不可抗拒,早被幾個人扭住手臂。
穿就穿唄,年輕時又不是沒見過這種爛稻草。心下一橫,倒也有了幾份滿不在乎。
豈知這一得意,就有了挑釁的意思,又見三個年輕女子朝他走過來。一看,竟是三個堂弟媳婦。
三個人拎著三條繩子嬉皮笑臉的圍攏,不由分說,兩條纏到他左右手臂上,一條纏到他的腰間。纏完了就嘻嘻哈哈,前呼後擁,牽著他上路。那情景,就像玩猴把戲,引得大人孩子越跟越多,一個個鼓掌,叫好,加油。
白喜事,白喜事,果然成了喜事。
這一通惡搞,最終還是堂弟解圍,解圍的辦法當然是紅包伺候。不多,意思意思。
我笑說,你是主要演員,得紅包的該是你啊!
同學苦笑,哪有什麼該不該的,隨了他們的願就好。
3
聽著朋友的講述,眼前晃動著那些生動的畫面,從開始的驚訝,排斥,又在朋友輕鬆的口吻中接受,心裡還是有些疑惑,這到底是一種什麼風俗,風俗背後又蘊含著什麼?
忽的記起幾年前參加的一場婚禮,也是在那富庶之地。
五十多歲的公公戴一頂紙糊的帽子,臉頰被胡亂塗了兩塊鮮紅的胭脂,脖頸上掛著啤酒瓶,居然還有一隻竹扒子(意為扒灰)。衣服是那種不倫不類的長袍,初看簡直就是一個神漢!
酒宴大廳里一陣陣狂呼亂叫,給相隨敬酒的公公和新娘一道又一道難題。
從一開始的同唱夫妻雙雙把家還,到喝交杯酒,到同咬一塊水果,再到……簡直不忍目睹!
新媳婦還算機智,或者說早被這種場面薰陶過,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鎮靜。公公無奈,只好抱拳討饒耍賴,再用一個接一個的紅包打發。
這場面驚世駭俗,打破了我所有的底線。忍不住問同桌的當地人,她說,都這樣,熱鬧唄。
停了下又說,這算斯文的了,因為公公是公家人。我們這裡是結婚三天無大小,鬧出新花樣才是水平。
4
與朋友的電話聊了一個多小時,唏噓感嘆,家鄉已然不是那個家鄉,人也生出許多隔膜,心裡有種莫名的惆悵。
朋友說,我記起最近讀到的一句話,「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你看像不像?
我突然若有所悟。
誰說不是呢,我們日益沉浸在虛擬世界裡,日益遠離鮮活的日常,日益成為獨立的也是孤獨的個體。
而在農村,傳統的生存方式早已被解構得所剩無幾,更別說社區娛樂活動。那些留守的老弱婦孺,除了日復一日在土地上勞作,他們甚至與鄉鄰交流的時間都沒有。尤其單家獨戶散居的山區。
當然,即便在富庶的江漢平原,農業的非集約化經營,不但制約了生產效率的提升,也疏離了人之間的連接。
他們的孤獨如何緩解,如何釋放?那些看似有些匪夷所思的舉動,也就不難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