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與老劉一樣,能不洗澡就不洗澡,反正冬天也不怎麼會出汗。衣服也用不著換得頻繁,反正自己不怎麼出門,也就不會太髒。到了周末,有時她回家,有時乾脆就在附近找一間青旅,花錢住上一夜,睡得好壞無所謂,重要的是有洗衣機和淋浴。她也驚訝於自己年紀輕輕,居然能找到這些解決辦法,「真的感覺就像在城市裡探險一樣,總有新的發現」。
但並不是誰都能像小六一樣,在辦公室足不出戶,窩上一整個冬天。王森的公司雖然有暖氣,可因為節能,溫度並不高,他又實在不好意思再在辦公室里放上一床棉被。出差是一個好辦法,不過不能日日出差,一個月,最少也有半個月要在北京度過。不出差的日子裡,他就像一個流浪的波西米亞人,四處搜尋過夜的地方。
好在北京這座城市,每天都有無數人離開,也留下了許多還未到期的出租屋。只要支付一點費用,就能短暫地在這些房屋內待上一段時日。正如有人共乘,有人拼團,王森「拼房」,他如同一隻勤奮的蜜蜂,這裡停留一下,那裡停留一下。他住過通州,住過房山,最遠的地方到了昌平農村,只花了六百塊錢,就住了將近三個禮拜。他戲言:「不要說外地人了,就算很多本地人,也未必解鎖過這麼多的地方。」
相較而言,他還是喜歡夏天一些,只是夏天也有煩惱。他常常出汗,雖然換洗衣服可以等周末回到天津解決,但無法洗澡總歸是個大問題。他不敢在公司的衛生間裡大張旗鼓地洗浴,「公司那麼多人,萬一被加班的人看到,不合適」。但連續一個禮拜,僅靠毛巾簡單擦拭,顯然不能遮蓋住身上的異味,「沒辦法,有時候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臭,感覺同事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不敢停下腳步
王森的同事都知道他住在辦公室,他也從未刻意隱瞞過。他想,反正大家收入都不高,誰不是想辦法在北京生存下去呢。
辦公室里一共四個人,全是北漂,各自有各自的辛苦——有人房產在燕郊,每天光上下班就要三四個小時;也有人在北京買了房,只有五十平方米,塞進了一家五口人,自己只能睡客廳;領導固然收入高一些,卻同樣負擔不起租房的費用,只能在附近租一間地下室,四面無窗,不知日夜。用王森的話說,「大家就誰也別嫌棄誰了。」
小六則很怕被同事發現,她說辦公室內鬥嚴重,被發現了,「不知道會有什麼嚴重後果。」
但饒是謹慎,也有被撞見的時候。有幾次周末,她正在辦公室里看劇,突然之間有同事跑來加班。她便也只好裝出一副努力工作的樣子,在工位上認真地面對著電腦,「感覺是在被迫營業」。
老劉住辦公室的事,則更像一個「公開的秘密」。剛入職時,他謊稱借住在朋友家裡,也和小六一樣,每天若無其事裝作下班,等估摸著所有人已經離開,再獨自悄悄溜回。
直到一天晚上出差歸來,他正要入睡,突然遇上同事來公司加班,一時四目相視,場面極度尷尬。他只好編了個理由搪塞,無非時間太晚,不想去打擾朋友云云。聽上去頗為合理,同事好似也並未質疑,只是後來,老劉發現,似乎連領導也對這件事心知肚明。
那次他和老闆一起出差,本以為會在外地過夜,未曾想老闆徑直開車回到了北京。午夜時分,望著靜默的街道,老劉心中不斷盤算著要在哪裡下車,才既可以回到辦公室,又不被老闆發現。誰知道還未說話,率先開口的卻是老闆,「一會兒我就先把你送回到公司吧?」
老劉覺得,老闆應該是發現了的。不過從那以後,彼此之間,誰也沒有去詳細提及這個問題。老闆不問,他自然也不會說,雙方就這樣保持著微妙的默契。
在同事之間,他在辦公室過夜的事情漸漸也不再是秘密。同事偶爾會詢問他在辦公室里住得好不好,好心地提醒要注意身體。等入冬時,有人擔心天氣冷,特意告訴他單位有個「小太陽」,記得要打開。
住在辦公室,省下通勤時間後,這些住辦公室的人,也沒有「閒著」,而是像這個城市的很多人一樣,儘可能將多出的時間轉化成「生產力」。
老劉開始嘗試在小紅書上做直播,聊一聊自己以辦公室為家的生活。儘管還沒有帶來什麼物質上的收益,但每天跟陌生人談一談天,暫時從債務的壓力下抽離而出,不失為一种放松。
小六不願意無所事事。她曾經在補習機構工作過一段時間,於是操起老本行,開始利用下班後的空閒,給學生做線上家教。樓道盡頭凹進去一塊小隔間,擺了一張閒置的辦公桌,她安靜地坐在那裡,支起平板電腦,對著屏幕細細講解立體幾何和拋物線。被同事問起,便說自己堂弟正在準備高考。
一堂課兩個小時,收費三百塊,每個月可以獲得將近兩千元的收入,對只有幾千元工資的她來說足夠驚喜。她格外享受這種足不出戶,就能搞定一切的生活狀態,唯一讓人有些憂心的是,因為懶得出門,體重直線飆升,「幾個月里,足足長了幾十斤」。
兩年間,王森的精力全花在了學習上。同事一離開,四下安靜無聲,辦公室就變成了一間天然的自習室。他坐在電腦前,日復一日地啃著書本,換來四本證書。因為公司政策,這些證書每個月可以給他帶來額外一千多元的收入。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這些證書,讓他後來找到了另一份工作。
新工作還是在北京,月薪一萬多塊,重要的是提供宿舍。居住不再是難題,他把摺疊床送給了別人,從此結束了辦公室的寄居生涯。對於人生,這稱得上一次巨大飛躍,但偶爾他也會懷念在辦公室里居住的經歷。他感恩同事的包容,也慶幸正是那些拮据的日子,讓自己沒有辦法蹉跎歲月,「在那種條件下,不敢停下腳步」。
在辦公室住了四個月後,因為父親生病,小六不得不辭職去照顧家人。等2024年再次回歸工作時,城中的家早已裝修完畢,她也像許多本地人一樣,開始了家與單位兩點一線的日子。回首住在辦公室里的那些天,她的心態十分矛盾,一方面感嘆當時自己真能吃苦,「天天睡眠不足,感覺人都變傻了」;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在這座昂貴的城市裡,自己的做法很理智,那點兒苦也沒什麼,「就像走夜路,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暗得讓人害怕。可當你一直向前走,走到燈下,就發現幽暗的地方也很尋常」。
她至今無法理解,當時一個同事在單位附近與人同租,「一個月里半個月在出差,卻要花一半的工資來租房。工作是為了賺錢,卻為了工作花錢,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麼?」
結束辦公室居住的人,都打開了新的生活篇章。而還在住辦公室的人,還要繼續為了下一步的生活而奮鬥。老劉還不知道要住到什麼時候,總之,「先做著」。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依舊是還清債務,每個月一萬二的工資一到手,便被他悉數轉走,去填充創業留下的黑洞,手上只剩下一些周轉資金,用來應付出差和日常開支。
對於現在的生活狀態,他十分「知足」。在北京安家或許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但享受當下,有時候並不需要一個實際意義上的「家」。他喜歡逛博物館,也喜歡看演出,就算拮据,也會省出一兩百塊錢來,去看一場不知名的話劇表演。
但當人們有更多選擇時,誰又願意住在辦公室?宋晨是陝西人,因為工作關係,被借調到北京四個月。他原本打算住在遠郊區的親戚家,「可北京實在太大了」,每天五個小時的路途「堪比成吉思汗西征」。在堅持兩個多月後,他無奈地搬進了辦公室。
這也改變了他原本希望可以留在北京的初衷,「沒有房子,幸福感太低,就算收入高,這麼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在辦公室斷斷續續住了兩個月後,他已經決定回老家了。北漂,已經不是他的選項了。
(講述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