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寫文章對於不以為然的意見往往直截了當地提出不同看法,無意中得罪了不少人。我忘了對方並非自己的老同學。前不久我為老同學曾貽芬、崔文印伉儷合著之《中國歷史文獻學》寫書評,除了對他們取得的突破表示無限欽仰之外,也提了不少意見,文印來信表示非常高興,說好久好久聽不到這樣真率的話了。文印正是當年清談的高手之一。
那時正是經濟困難的時期,總是不大吃得飽,同學們一個個面黃肌瘦,還有小腿浮腫的,但圖書館閱覽室里人氣極旺,常處於飽和狀態,稍微去晚一點就沒有座位,只能怏怏而出,別求樂土。我因為大哥在北京外國語學院教書,常給我加油,沒有浮腫。幾個姐姐和二哥都到北京來出過差,每次來都給我帶來吃的用的,生活費則由二姐每月寄來,伙食和零用均達小康水平,可以大看電影(學校里放電影,無論是大食堂還是東操場,門票都是五分錢),買書。幾年下來,買的書可以裝四五個紙箱子,也達到了小康水平。這些書絕大部分都是從海淀舊書店買來的,一兩毛錢一本,很好的書。去過兩次廠甸,也買過幾種,例如四部叢刊本的《樂府詩集》、《唐詩紀事》、《文心雕龍》等等,這些書記得家裡沒有,可惜要一兩塊錢一部,只能嘗鼎一臠,聊備一格。主要還是靠圖書館。
那時我們不大寫文章,根據老師的意思,主要寫札記,走顧炎武《日知錄》的路子,所以絕不打算拿出去發表。寫完就放在那裡,請老師看看,改一改,或者自己又有新的想法了,也拿出來改一改,改完繼續藏之篋底。記得最清楚的是,陳貽焮先生審閱過我寫的讀阮籍、謝靈運、鮑照等人詩歌的札記,用鉛筆在上面有不少批改。去年年初我搬進新居,將原來到處亂塞散在各處的往日叢札作一徹底清理,忽然發現關於阮籍詩的數紙,尚有可觀,遂稍加修潤,交《書品》發表。還有些舊時札記不宜單獨成立,則併入論文作為一節或一條注釋;當然也有胡說八道的,無何新意,或曾經算新而現在已經不新了的,便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以了卻舊緣,清出底盤,重新開始。
因為想深入一點做學問,當時還和俞平伯、余冠英等先生通過信,其緣起大抵是課堂上老師提到他們的見解,我有疑問或不同的想法,所以去信質疑請益,諸位前輩熱情地作了回答,給我很大的教益。轉益多師好處多,我後來又得到許多師輩的指導和幫助。所以等到我年紀大一點而有青年人來不恥下問時,態度也非常熱情,以此來回報我的師輩。
我們雖說是五年制,其實只讀了四年書,因為整個四年級全用來下鄉參加「四清」運動了。先是在北京郊區的通縣,一個多月,睡在老鄉家的熱炕上,所見所聞都挺新鮮,我對北方農村有所了解,這是頭一回。古代詩歌里寫農村的很多,過去以為好懂,到此時才知道其實懂得很淺。
第二次搞「四清」在湖北江陵,前後十個月。南方的農村又是一番風味。我住的那一家根子戶窮得不堪,我和一位同學兩個人一頭一腳地睡在他家裝糧食的木頭柜子上,腿伸不直,也不好翻身,就環在那裡,倒也能睡得著。進住不久,房東老太婆去世,父子二人自己動手做了一個棺材,準備埋到一塊荒地里。因為正在搞運動,鄉下土道士不敢活動了,房東大爺要我們下葬時在前面「開道」,就是唱一段葬歌;我們不會唱,而且工作組的人也不能搞任何迷信活動,把這一層意思委婉地說給房東,他聽了大不以為然,說:「你們在大學裡都學些什麼!」當時我們覺得這是秀才遇到兵了,哭笑不得;後來才悟到這裡曾經是楚國的故都,我們是該來一首合於老太婆身份的《招魂》才是。下葬那天我們都去了,只見前面有一個他家在鄰村的親戚來「開道」,唱了老長一段,基本聽不懂,這應當就是所謂「楚歌」的遺存,很應當記錄下來,可惜我們那時滿腦袋「四清四不清」,更不敢沾這種迷信的邊,默默地幫著挖坑填土。「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運動當中風雲變幻,故事很多,這裡無從多敘;但總而言之,大家的學者夢基本醒了。中國將發生大的變化,學問恐怕是做不成了,最現實的一件事就是本來四年級要寫的學年論文已在無形中被取消。不寫學年論文,在過去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而現在則是理所當然的。原來大家已經準備好在四五年級選學一門第二外國語,現在看來也已不能或簡直不必了。
五年級主要開選修課,我選了「詩經研究」和「唐詩研究」,前一門課由一位曾經當過工作隊主要領導的老幹部出身的先生來主講,同學們忙於寫畢業論文,有一搭無一搭地聽聽,覺得無多精彩,倒是助教金開誠先生給了我們很多切實的輔導和幫助。有人私下甚至說不如請金老師主講。「唐詩研究」是由林庚先生開的,十分精彩,林先生上課時很像個詩人(這話錯了,他本來就是著名詩人),感情很激越,講到來神處便摘下眼鏡敲掃黑板上寫的幾個字,嘭嘭作響,直叫人擔心別把眼鏡敲碎了。但下課以後圍著老師問問題的人比過去少多了,不少同學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因為是課代表(我們班上誰願意當某一門課的課代表,就由他來當;如果不止一人,則自行協商決定),算是認真的,有一次為一件什麼事務還到燕南園林宅去過一趟,順便請教過幾個問題。他的房子比一般老師家寬敞闊氣多了,客廳角上還有一架鋼琴。林先生一再強調詩要領悟,要與古人心心相印,學究論詩容易「隔」。我完全贊成他的意見,可惜的是有些詩很難領悟,我問林先生怎麼辦,他笑笑說:「怎麼辦都行,慢慢領悟。你還太年輕,再長大一點就能領悟了。」當時我雖唯唯稱是,其實不怎麼明了他的意思。到後來,經歷了更多的世事,才發現年輕時因閱歷不足,有些詩並未真正讀懂。
我們的畢業論文沒有寫完就停了下來,改為寫大批判文章;「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五年級留校鬧革命。一直革到1968年春夏之交才拿到畢業證書走人。其間風雲變幻,故事更多,這裡也無從細說,總之五年級的學生參加「文革」比較而言熱情不算太高,有些事情不大高興參加。為了有點事情乾乾,我和另外幾個同學編過一本《魯迅語錄》,由北大印刷廠印成,64開,塑料封面,像《毛主席語錄》似的;又編印過一本《魯迅舊體詩注釋》,32開平裝本。當時還有人編印毛主席詩詞的注釋與講解,有人編印某一方面的批判材料彙編,真是八仙過海。這中間我還到大同煤礦去辦過階級教育展覽,是中央美院的同學到宿舍里來串聯把我們拉去的,他們畫,我們寫,我當時還搜集了不少礦工歌謠。當時覺得這也許不算學問,但又有什麼辦法呢?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到處留心皆學問,是我當時常常想到的兩句話。
(選自《溫故》(之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