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去雲南5次,卻從未到過昆明。與大理、麗江、香格里拉、西雙版納這樣的熱門目的地比起來,昆明低調得不像話,以至於連本地人也不得不承認,遊客們來到昆明,大多數只是將這裡當作通往雲南省內其他城市的中轉站。
有人說,「雲南是文化的理想之地」。的確,在多元、包容的當代世界觀中,充分體現了民族文化多樣性的雲南,擁有這種可以稱為「理想」的特質。
雲南省內最能體現這種特質的城市,或許就是省會昆明。儘管外來的遊客瞄準了網紅景點和小眾秘境,但云南本地年輕人離開家鄉的終點站,大概率是昆明。
想要深入一個城市,最應該去兩個地方:菜市場和書店。前者餵飽人的肉體,後者滋養人的精神。菜市場可能是昆明最拿得出手的「城市名片」,在這裡能看到按斤稱的鮮花、小瓜和野菜,同時被擺在賣菜的攤位上;叫不上名的菌子,必須得吃微毒的才對得起遠道而來的舌尖;在販賣散養黑豬肉的攤位旁坐下,吃一份「人生米線」……作為菜市場界獨一份的存在,昆明的「癲」恰到好處。
過於理想化的市井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蓋過了這座城市的其他特質,以至於很多人想起昆明,只覺得這裡的文化面貌是模糊的。幸好還有大觀書屋,這家專注於人類學和民族學的書店,被認為是一個了解雲南的窗口。從1985年起,斑馬母女二人像接力賽一樣地支撐著這家書店,讓它在昆明生存了近40年。
大觀書屋原址內部。(圖/受訪者提供)
01
距「百年老店」還有61年
書店之於現代城市的處境,就像昆明之於雲南。很多人知道這裡的存在,卻只有很少人親身探訪;少數人窺見關竅,然後一發不可收拾。北京有萬聖書園,南京有先鋒書店,巴黎有莎士比亞書店,倫敦有倫敦書評書店……對於紙質書愛好者來說,一座城市的吸引力與存活在這裡的書店息息相關。
39年前,在出版行業工作的斑馬的母親決定在昆明開一家書店,選址就在大觀河畔的大觀路,書店也因此取名「大觀」。
斑馬就在堆成山的書籍叢里長大。在她的記憶里,大觀書屋最初開在臨街的門面,租金便宜,空間大到她可以騎著自行車在店裡穿行。書店最初的空間就像那個年代裡的百貨大樓,每隔幾米就會出現一組方正的柱子,將空間劃為方格,玻璃櫃檯在面前一字排開。
後來,書店的空間開始慢慢萎縮,從最遠的柱子開始,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步步逼近,直到最後只剩34平方米。
斑馬見證了大觀書屋從火熱到落寞的全過程。為了節約營運成本,書店從臨街的門面搬到了現在的地址——佳華大廈6層。2019年,斑馬從媽媽手中接過書店時,店裡已經很少出現新面孔。
斑馬在大觀書屋。(圖/受訪者提供)
「與其他書店不同的是,我們是一家只有人類學、民族學和雲南地方史相關書籍的專業書店,你能在這裡看到許多市面上見不到的孤本和冷僻讀物,以及從相關領域的研究者手中收到的研究文獻。這裡沒有像其他書店一樣的歸類標籤,因為書店相對比較小,沒有辦法按照正常的圖書分類學做出一個很完整、很系統的分類,基本是按照我的邏輯來分的。」斑馬是這樣向第一次來到書店的人介紹這裡的。
在居民樓里經營一家書店實屬不易。曾有朋友勸過斑馬,希望她能改變一下書店的營運模式,引入一些更大眾的書籍,但斑馬覺得,「既然書店已經不再開在路邊了,如果是隨處可以找到的書,怎麼還會有人『勞民傷財』地跑來居民樓里找呢?」。
斑馬因此將書店的傳統堅持下來,也正是因為這種「少而精」的精神,我們才能在大觀書屋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書名出現在架子上,包括但不限於《神壇女人:大理白族村落「蓮池會」女性研究》《中國苗族巫術透視》《雲南人學習普通話正音字表》。
斑馬在大理拍攝的白族傳統節日「繞三靈」活動。(圖/受訪者提供)
02
書店輻射菌絲
讓精神生活和同頻交流得以保全
在母女二人和書店一起經歷了幾次風波之後,在24小時與這些書籍為伴,一次次將它們分類整理、貼上標籤甚至重新描畫書脊上的名稱之後,斑馬確實已經成了最懂這裡的人。而在幾年前,斑馬還是一個「文化體力」消失殆盡的「社畜」。
「小時候我有點叛逆,是個見了書就躲著走,看見書就頭疼的小孩。」斑馬就這樣「荒廢」了一個與書為伴的童年。事實上,在成年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也延續了這種叛逆,但客觀來講,我們很難說這種叛逆帶來的是不是苦果,因為在房地產行業處於最高點的階段,斑馬正踩在風口浪尖上。
「雖然說享受到了大環境的紅利,但我在那個時期從來沒有靜下心來看完過一本書,很多東西在不經意間流失了。真正開始捕手書店的時候,我是非常匱乏的,匱乏到我覺得自己已經根本沒有辦法用一個完整的邏輯跟人聊天。我當時也很茫然,雖然從小在書店長大,但是對於這些書,我是非常陌生的,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人類學,什麼是民族學。」斑馬說。
大觀書屋的訪客並不多,為了避免撲空,最好打個電話再前往,接聽電話的就是斑馬本人,她的工作量可見一斑。但她說自己並不希望大觀書屋成為所謂「網紅書店」。「一個不『出片兒』的書店,怎麼可能成為網紅呢?我們連飲品都沒辦法提供,客人口渴了,最多能喝上一杯我平時喝的茶。」
作家歐陽婷探訪大觀書屋時,拍下的書店內部。(圖/微博@cleverou)
「佛系」經營的斑馬卻在這裡結識了不少朋友,大多數是慕名而來的讀者。他人分享的專業知識,成為斑馬了解相關文化的動力。斑馬不希望自己僅僅是一個「賣書的」,她更希望自己能夠理解店內的每一本書。除了閱讀之外,斑馬還努力體驗著書中提到的各種內容。她在休息時會去參與雲南各地區的傳統節日活動,然後思考如何將這些體驗生動地複述給無法親臨現場的人。
斑馬對店內藏書涉及的專業領域的了解日漸深入,她開始意識到,延續這間書店的最好方式,已經不再是進一批書再賣掉一批書這麼簡單。「因為紙質書的沒落和這個領域本身的小眾特性,很多書籍在賣掉之後想再找回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了。況且,我始終覺得一本書最好的歸宿是被翻爛,而不是爛在某個人專屬的書架上。有價值的材料應該是流通的,可以促進交流。」
目前,借閱已經成了大觀書屋的重要收入來源,越來越多相熟的面孔活躍在書店裡。斑馬的朋友說:「斑馬和她的大觀書屋就像一個中樞,聯結著彼此有著萬千關聯的人,這也讓我想到了蘇珊娜·西馬德的《森林之歌》。大樹因菌根系統得以穩固其身,書店也像菌根輻射出去的菌絲,得以保全我們的精神生活和同頻的人際交往。」
03
收集歷史車輪下的碎片
雖然斑馬和媽媽近40年來一直在儘自己所能地保護著雲南的一小片文化角落,保護著這裡的獨特性和稀缺性,但任何人都不能否認,雲南的「辨識度」正在被現代生活的快節奏前進一點點擦除。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異鄉人會問。「不知道啊,有一天我才突然意識到,網紅打卡的傣族服飾、香格里拉的藏袍寫真,根本就不是這些民族服裝原本的樣子,完全就是拼湊起來的『四不像』。」斑馬說。
斑馬不是少數民族,但過強的共情能力讓她難以忍受這種特性正在被消磨的事實。「我在書店遇到過一個男孩,他來找一本關於普米族文化的書。雖然他的身份證上寫著普米族,但他乃至他的父輩都早已經與自己的文化切斷了關聯,甚至沒有人可以跟他講述。要通過一本(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書來了解自己的文化,這難道不悲壯嗎?我沒有辦法去阻止歷史的車輪向前行進,但是我可以把它被碾碎的碎片收集起來。」
大觀書屋一角。(圖/GoKunming)
「在昆明待久了,就會發現自己對天氣的容忍度變得極低,太冷或者太熱都不行。人在這裡生活久了,反應也會變慢,對外界的變化的感知也不那麼明顯了。」在斑馬看來,昆明的生活過於平穩安逸,以至於當地人均「家鄉寶」,溫吞的性格特徵讓當地人在民族性逐漸式微的當下,還來不及反應,就不得不被迫面對現實。
這種慢半拍的反射弧並不是危機解除的信號,事實上,不少人類學和社會學的研究者都看到了少數民族的現實困境。這種困境不是物質匱乏造成的,甚至在某些情況下,恰恰是物質充盈帶來的失調症狀。
斑馬不知道這樣的變化到底意味著什麼,她只是覺得,要保持大觀書屋的傳統,讓這些正在消逝的東西儘可能地留下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