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年暑天到瑞士,看過澤瑪特峰的夏日雪景和米倫城的中古建築之後,心中不免動了一絲俗念,於是到納沙泰爾湖濱的比爾城(BIEL)去了一趟。
比爾城在瑞士西北法語區與德語區的交界處,以鐘錶製造業久負盛名,在中國如雷灌耳的「勞力士」、「奧米茄」等鐘錶名廠的總部大都設在這裡。然而正如西洋人只知道中國出產瓷器,大都不曉得有個景德鎮,多數中國人也是只聽說瑞士出產手錶,卻並不清楚有個比爾城罷了。就在前幾年,由了網際網路的發展,世界鐘錶業也動了心思,發明出一個比爾子午時(BMT),用來取代格林威治的本初子午時(GMT),還特意請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一言九鼎的媒體實驗室主任來剪彩,揚言天下從此無時區,從此無疆界。當然,其實際意義乃是人言言殊,但比爾城在世界鐘錶業的盟主地位可見一斑。
我說動了俗念,其實比爾城本身並不俗,除了和大多數瑞士旅遊地一樣開著無數家鐘錶精品店之外,古城的歷史文化風貌保存得也是一應俱全,俗的倒是我自己:多少年了,一直聽說瑞士的「奧米茄」手錶產自比爾城,要是能有機會看看這家手錶的產地也算是個難得的機會。尤其記得十多年前剛到德國的時候,法學所的老劉一見我,立刻亮出腕子上熠熠生輝的金表,劈頭對我說:「這是『奧米茄』,知道嗎?」
我茫然地望著他。老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道:「這是一級二類表,只有一級一類的『勞力士』才能勝過它。」言語之間,神情就象是評判《說唐》裡面第一條好漢李元霸和第二條好漢宇文成都之間的本領高低,至於第三條好漢裴元慶則根本不在話下。老劉說罷,見我仍無反應,不免又是一聲曲高和寡的長嘆:「你哪裡知道,這可真說是『一表之下,萬表之上』啊。」
老劉的話或許也不錯,手腕上的「奧米茄」可以給他的法學公信力平添上幾分權威,正如後來大陸商人身上須臾不離左右的「大哥大」也由不得你不信此人大有來頭,的確可以隨時從銀行里開出來幾百萬元的「信用狀」。
因緣際會,我曾有過兩塊「奧米茄」手錶,只是都沒有如此風光過。
我第一次「擁有」的「奧米茄」手錶只有短暫的時間,因為那時還是父親的手錶,而且是相當老的一隻「奧米茄」手錶。表殼上的電鍍已不完整,許多地方露出斑斑駁駁的銅色。錶針和刻度上的螢光質倒還在,但是如果不事先在強烈的光線下照射,在黑暗中是看不見時間的。所以,晚上在我躺在床上不願入睡的時候,父親就會把他的「奧米茄」從手腕上取下來,放到檯燈下照射一番,然後讓我把頭蒙進被窩裡去看黑暗中手錶上的螢光,漸漸睡去。
記得那年考中學,父親怕我在考場上時間安排不好,還特意讓我帶上他的手錶。我對瑞士手錶最初的認識,不能不說是來自父親的這塊「奧米茄」。
至於瑞士手錶製造精密的名聲,那還應該說是中學教勞動課的張先生給的教育最深。張先生原本是物理教員,據說出身也極好,是貧農,只是在五七年不小心朝「右」面栽了一跤,後來政府寬大為懷,打發來校辦工廠指導學生勞動。
勞動課的產品是製造高壓線卡子。瑪鋼件的底座和螺母全是購自外面工廠,我們只是在一根小拇指粗細的鐵棍兩端用板牙絞出螺紋,然後彎成U形即可。不過即便是這樣簡單的工藝也經常是螺紋與螺母無法完全匹配,時時需要返工修理,或是多次搭配才成。
張先生於是有感而發,說這就是精密製造工業最要緊的一項水平指標,稱作「互換性」。他舉瑞士手錶為例(當然不僅限於「奧米茄」,但肯定應該包括「奧米茄」在內),說是瑞士手錶為表現其精密製造的「互換性」,往往在顧客定好手錶款式之後當場裝配,隨便從每種零件里挑出一件,組裝成的手錶必定是絲絲入扣,分秒不差。
聽了他的這一席話,我們這些剛剛入門的學徒們當然都自嘆弗如,羞愧難當。可惜的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張先生為了這個「互換性」和其它的若干罪行,還是被投進了牛鬼蛇神隊,一桶漿糊,一桶墨汁從頭潑到腳,叫他斯文掃地。不過我在中學數年,張先生對於瑞士手錶「精密無比」的論述仍然和毛主席對於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教導一樣,深植於我心間。
後來,革命也終於革到了父親的頭上。記得父親被抓到「學習班」去的那個早晨,他發現衝進家門的「革命派」來意不善,便連忙將手腕上的「奧米茄」摘下來,套在我的手上,囑我按時到學校去。後來果然不出父親所料,家中的零星存款都被凍結,工資也不再發,頓時陷全家於無助之中。此刻父親留下來的「奧米茄」成了唯一還能值些錢的「細軟」,只是刻度上的螢光質早已失效,表殼也更加烏暗,走時卻仍然不差。此時家中一貧如洗,幾有斷炊的危險,我只好拿起這隻「奧米茄」趕到宣武門內的「中昌」寄售商行去典當。老掌柜打開手錶的後蓋捂在耳朵上聽了又聽,再用卡在眼窩裡的放大鏡把各處的軸承和發條看了又看,最後把手錶放在櫃檯上的一塊平絲絨上,兩手叉開扶著櫃檯邊,手指隨意地敲打著玻璃,眼睛盯著我上下打量,不緊不慢地說:「表是好表,牌子是好牌子,可是如今時候不是個好時候,所以賣不出去個好價錢。」
說罷,看我無一絲反應,他便沉吟片刻,然後咳了一聲,嗽嗽嗓子,接著說:「讓我估價,寄售給你四十五塊,要是立刻拿現錢,就只有三十二塊。要不介,你再到東單『三洋』和菜市口路西那家問問價兒。」
我沒有那麼多的時間等,顧肚子要緊,當然是拿了現錢走人。
此後十幾年,或忙碌于田間勞作,或消磨於政治學習,時間並不值錢,或早或晚均以太陽的出沒和領導的喜怒為憑,因此沒有手錶並無大礙。
或許也是造化弄人,後來我又有一次機會得到一塊「奧米茄」手錶,只是如今想來,其經歷比之前一塊「奧米茄」少了幾許親情,多了一番難堪。
記得那年夏天,我在德國,正好從巴伐利亞的維茨堡田野考古完畢回到家中暫歇,這時正好接到學生會主席的通知,要我去認購手錶。
在國內的時候,只有公債和國庫券才有認購一說,那都是要表現愛國熱情的大好時機,但買手錶為何還要認購,這不免使我滿腹狐疑。到了主席處,大家正在熙熙攘攘地交錢取貨,我也就一邊排在隊伍當中,一邊聽著多日不見的楊先生解釋其中的究竟。
原來我們駐歐洲的各經濟代表處除了協調與外商的洽談,還承擔起駐外人員的日用工業品採購任務。那時國內物資奇缺,手錶、電視、照相機都是好東西,正好利用與外商談判項目的機會,順便採購一下,不但物美,而且一定價廉。一般都是談判達到緊要之處,眼見入港便會嘎然而止,提出要求,其時機和火候都絕非一般人可以勝任。這次據說就是在談判不知是火電廠還是遠洋巨輪的訂貨時,出其不意地提出「奧米茄」手錶的要求,而且規格十分詳細具體:大三針、雙日曆、自動、防水、夜明。
談判對手當然心領神會,立刻詢及「奧米茄」手錶廠。廠方回答得倒也痛快,既是賺錢,卻也不難,只是要求的這類款式早已淘汰,如要開工,總要有千把塊的批量生產才能夠本。
答覆迴轉來,談判人員到底藝高人膽大,心想解放幾十年來,我們什麼東西都是供不應求,從來還沒有供過於求的道理,又有這樣的好價錢,不愁分派不出去。於是發出定單,催促連日開工,只是其中的暗盤如何交易就不得而知了。
後來不知是訂購得太多,還是什麼其它緣故,這些貨真價實的名牌手錶竟然沒有完全分派出去,就象毛主席教導的那樣,「好事變成了壞事」。但是經由大家集思廣益,很快就有了好主意:何不把手錶分派到各個學生會,既然有那麼多的留學生,發動起來,不愁完不成任務,於是就有了現在認購的一幕。
聽了楊先生的津津樂道,說心裡話,這手錶的價錢已是十分公道,以這樣的價錢在市面上是無論如何也買不到的。只是當我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而且又處在這種似乎不買不足以表忠心的氣氛下,我反倒猶豫了,以至輪到我認購,我卻張口結舌,回答不出主席的問話。
「你到底買多少?」主席一再問。
不知怎地,我竟衝口而出:「既是好價錢,還是讓給別人罷,」我明知這是託辭。
「難道你不買?」主席有些不耐,於是話語之間就有些難聽。他說道:「其實這也不光是多買一塊少買一塊手錶的問題,這是看我們留學生到底要不要幫助領導分憂解難的態度。為什麼別人作到的事,你卻這樣為難呢?」
這時我終於明白了,原來這也是可以歸結到態度問題,看來也就只有順水推舟一途,連忙說:「那也好,既是這樣,我就買一塊吧。」
「噯,這就對了嘛,」主席很不屑於我的小器。
我付了錢,伸手接住遞過來的小盒子,落荒而逃。
不知是因為這隻手錶讓我想起「認購」時的尷尬,還是由此喚起我對前一隻來自父親的手錶的親切感,總之,這塊「奧米茄」沒有給我帶來什麼愉快的記憶,此後也就放到一邊,沒有心思動用它。
如今社會昌明,技術進步,計時已經是十分普通的事了,商家、醫院、車站、郵局到處都有時鐘。像我這等十分懶散的人,腕上有塊手錶頗嫌累贅,於是這第二塊「奧米茄」也就一直躺在我的書櫥里,有時信手打開抽屜偶然看見它,就不免使我想起那年認購手錶的滑稽,還想到中學老師張先生關於瑞士手錶「互換性」的宏論和我幼年時鑽在被窩裡觀看「奧米茄」表上螢光的樂趣,以及父親的手錶賣到「中昌」寄售行時,估價的老掌柜把手錶貼在耳朵上聚精會神的表情。
這樣想來,原本索然無味的「奧米茄」竟也頗有幾分可以玩味的歲月流痕,若是以此為由,頭年暑天到比爾城的一游倒也不俗。
二千零一年十月三十日,波士頓。
附記:「奧米茄」小史
一八四八年,年僅二十三歲的路易·勃蘭特開設了一家手錶製造業的公司。他和兄弟西澤·勃蘭特在比爾城的一幢大樓里租賃了一層作為生產場地。
起先,他們給自己生產的手錶起了不少的名字,象汝拉、帕特里亞、赫爾衛提亞,等等。
一八八九年,路易·勃蘭特兄弟公司成為瑞士手錶工業界最大的公司,年產手錶十萬隻。
一八九四年,市場上出現該公司全新的系列手錶,其賣點是它簡單的構造和零部件的互換性。公司的出資人亨利·里克爾建議將該款手錶叫做「奧米茄」。此表上市造成轟動效應,獲得極大成功,於是公司從一九O三年之後放棄所有其它的手錶名稱,專稱「奧米茄」。
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美國太空飛行員尼爾·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宣稱「個人跨出一小步,人類跨出一大步」。他手腕上的表就是「奧米茄」。
一九七二年,「奧米茄」獲第兩百萬份獲獎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