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問:鳳凰歷史
答問:米鶴都
寫在前面:本文是2014年陳小魯等人公開道歉之後,中國現代史研究專家米鶴都先生回答鳳凰歷史的提問。在當下宋彬彬去世引發的新一輪爭議中,本文仍有充足的現實意義。我們節選轉發於此,供讀者朋友參考。
鳳凰歷史:近期很多文革的參與者為自己當年的行為道歉,但是比如一個造反派道歉,有人就說他當年造反是跟風,現在道歉又是在跟風,一直在出風頭,您怎麼看這種觀點?
米鶴都:我想,這個問題要分幾個層次來說。道歉是反思的結果,沒有反思就沒有道歉,我就從反思開始談。道歉的主體是誰?文革這個事,首先要把大的脈絡搞清楚。文革是中國一個全局性的動亂,可我們現在搞清楚它的根源了嗎?搞清楚誰應當首先為它負責了嗎?按照一般的邏輯,誰的責任越大,誰就應當首先道歉。在文革中,誰應當首先負責任、誰應當負多少責任,都還沒有定論。我始終認為,有一點應當是毋庸置疑的,文革首先是要由當時的成年人站出來擔當的,而不是推到當年主要成分還是未成年人的群體身上。
但是目前的現狀,是當時的未成年人首先出來懺悔道歉,雖然不是很多,卻很值得人們尊敬。相比之下,當時的成年人跑哪去了?也許我孤陋寡聞,也許確實鳳毛麟角,總之,在我的視野中,沒有見到文革中真正整人的造反派、支左中的壞人站出來懺悔道歉。我要問的是這樣一個問題:當時的成年人,你們哪去了?
反之,我卻看到這樣的事例。人民出版社的一位老社長,也是一位對文革具有深刻反思精神的學者,但是她的書中曾這樣憤憤不平地說:"有些人把自己的苦寫成小說,如梁曉聲、阿城、張抗抗、史鐵生、葉辛……現在已經成名。但是,他們的小說里,都只寫了自己如何受苦,卻沒見一個老實寫出當年自己十六七歲時,……自己的思想是究竟怎樣變成反對一切、仇恨文化、以打砸搶為光榮的,一代青年是怎樣自願變做無知的。"
這話講得可以說很嚴厲,而且是在批評一代青少年人。但是如果反問一句:他們十六七歲就走上無知的道路,難道不是控制這個社會的上一代給他們安排的?而是娘胎裡帶來的?五、六十年代那些從事中共宣傳工作、從事文化教育工作的上一代人,向未成年人灌輸的是什麼?難道不更應當反思、承擔責任嗎?今天怎麼能這樣輕鬆地把責任推到下一代身上,怪十六七歲的他們"仇恨文化、以打砸搶為光榮"。如果這是事實,那首先是整個社會教育的失敗!我覺得具有這種認識的不在少數,但太過膚淺、太缺乏自我反思了。如果社會缺少自我反思,談到的都是別人該反思,那麼這對於真正總結歷史教訓和提高民族素質,特別是糾正其體制上的弊病以保證民族長治久安地發展,其作用甚至是本末倒置。
宜粗不宜細的方針,不爭論的方針,曾經是處理文革後這種責任糾葛的一種不得已的辦法,只有這樣才能擱置民族內部的內耗和分裂,才能先填飽肚子起步改革。但是,忘掉它是政治上的權宜之計,則又會犯下割裂歷史的錯誤。
我認為文革的責任,首先應該由當年的成年人來擔當,不要把這種東西放到未成年人的肩上,這不合乎邏輯、不合乎歷史真實。毛澤東、中央文革甚至很多的老幹部在背後,各級的公安幹警、各級的組織和街道積極分子在背後,全國的輿論工具在瘋狂地鼓吹,這一切都推動著紅衛兵們去批鬥老師、去抄家、去打人。怎麼今天后面的所有這些人全都看不見了呢?十五六歲的孩子在打人,你們那些大人在幹嘛?把責任推到孩子們身上?那這個民族就太悲哀了。
北京紅衛兵文革打死千人
"群眾專政"折磨死160萬人
米鶴都:第二個問題是據我看到的一些資料,根據有關部門1984年的統計,歷時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導致420餘萬人被關押和隔離審查;而其中曾被公安機關拘留、逮捕的只有130餘萬人。172.8萬餘人"非正常死亡";而被以現行反革命罪判處死刑的卻只有13.5萬餘人。這二者之間的差就是"群眾專政"的結果,這等於說有近300萬人的被關押、被隔離審查;有近160萬人的"非正常死亡",是與法律(且不說文革中它的合理性)無關的。也就是說,群眾專政打死、折磨死的人數為160萬人。
現在的青年,已經不知道何謂群眾專政了,它的實質就是一種私刑。一部分"群眾"認為你是走資派或者反動老師,或者認為你有特務嫌疑、歷史反革命等問題,就可以把你抓起來、關起來,就打你、逼你交代問題。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迫害人的所謂"群眾",基本都不是學生,更不是當時的中學生。
我看到的另一些資料表明,北京市1966年破四舊中打死了一千多人。這一千多人當中,大興慘案占了很大一部分,那是當地的貧下中農乾的,跟紅衛兵沒直接關係。紅衛兵們在北京破四舊中,應該是打死了一千人左右。他們在文革中開創了暴力的先河,開創了法外私刑,因此紅八月的血腥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某種意義上它成了文革的代名詞,因此社會對這批青少年予以了更多的關注。社會對他們關注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大多出身於紅二代,也是當時的官二代。而且他們大肆鼓吹"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極大傷害了他們身邊和社會上相當多數的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