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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辱母案」於歡母親姐姐出獄:家中不再用水果刀

受今年第4號颱風「黑格比」外圍影響,8月5日,山東聊城冠縣大雨。

山東源大工貿有限公司3層的招待餐廳天花板滲水了,霉斑遍布。工廠負責人蘇銀霞見狀,很心疼。她端來粉色水桶,想接住從天花板上滴落的雨水。一家人入獄前,這裡是招待重要客戶的小餐廳,實木大圓桌、真皮沙發、整體櫥櫃一應俱全。

蘇銀霞用粉色水桶接滴落的雨水。

蘇銀霞今年52歲。4年前,她的兒子於歡因一起刑事案件成為新聞人物。2016年4月14日,當地人杜志浩為首的11人暴力催債團伙以討債為名,在源大工貿接待室非法拘禁於歡母子,並以極端手段侮辱蘇銀霞。兒子於歡從接待室桌上摸到一把水果刀捅向辱母者,導致催債人杜志浩失血過多死亡,3人受傷。聊城中院於2017年2月17日一審作出判決:被告人於歡犯故意傷害罪,判處無期徒刑。2017年6月23日,於歡案二審宣判,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認定於歡屬防衛過當,構成故意傷害罪,改判於歡有期徒刑5年。2016年到2017年間,蘇銀霞夫婦和女兒也先後因非法吸儲獲罪入獄。

去年12月14日,蘇銀霞從山東省女子監獄出獄。今年6月,女兒於家樂出獄。這幾天母女正在加緊收拾家,等待於歡出獄。

【重啟】還差300萬,就能讓工廠復工

蘇銀霞牽掛著工廠。為了能讓工廠儘早恢復營運,出獄後她閒不住。8月4日,她搭車前往距離冠縣180公里開外的濟寧,與老客戶洽談業務,到深夜才回到冠縣。蘇銀霞尚在全國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之列,無法乘坐飛機和高鐵,只能坐普通火車或開私家車前往別的城市見客戶。

在工廠見記者那天,蘇銀霞的穿著有些土氣:白色T恤上印著卡通圖案,寬鬆的黑色褲子和老式皮鞋。她把自己的辦公座位設在了財務室,到如今已經養成習慣,「很多銷售人員都會進出財務室,這樣溝通起來比較方便。」她說。

工廠辦公樓一層右手邊曾是公司接待室,也是「於歡案」的事發地。蘇銀霞出獄後不忍進去,這間房就出租給了一家生產交通設施的企業作為總經理辦公室。一同出租出去的,還有部分辦公室和一間廠房。

源大工貿位於冠縣工業園區內,離濟邯高速冠縣出口南500米,占地約70畝。2009年蘇銀霞用800萬元買下了「縣裡最好的工業園區的標準化廠房」。這也意味著這家工廠的業務又進入了新階段。

工廠辦公樓後是三間大廠房。目前,僅有出租的那間廠房正在運作。第二間廠房空關。蘇銀霞想著用這間空廠房發展一些新業務。第三間廠房是鍛造車間,也曾是工廠的心臟。如今,廠房外因為一場大雨積水、通道泥濘;廠房內映著遮陽棚的藍色,設備、雜物積滿灰塵,還遍布蛛絲和白楊絮。蘇銀霞跳過水潭,扶著堆在廠房門口的設備,跨進廠房查看。「最近一個變壓器和設備里的銅線都被偷了。」她說。

廠房裡遍地白楊絮。

廠房裡矗立著一台3層樓高、4000噸壓力的大型車床,另外還有從第二間廠房歸置過來的設備。這些裝備於2010年耗資數千萬元購買,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都屬業內靠前。

當年鍛造車間白天高溫,加上車床運行耗電嚴重,蘇銀霞索性帶著工人晚上8到9點啟動車床。既能錯開白天的高溫天氣,又能合理運用「階梯用電」。蘇銀霞也要等當日生產平穩後才去睡。

她說:「最多時候,廠里有八九十個工人。有時候,我還要幫他們做飯。」

借高利貸是蘇銀霞企業由盛轉衰的關鍵節點。2014到2016年,行業不景氣。解決資金周轉,加上償還銀行貸款,蘇銀霞通過介紹,向當地涉黑人員吳學占借了月息10%的135萬元高利貸;在支付本息184萬和一套約70萬的房產後,她仍未還清欠款。這也引發了後來的暴力催債。

「於歡案」發生後,廠里遣散了工人,斷水斷電。於歡的姑姑於秀榮獨自在工廠保全室守著。這其中的一個原因也是擔心廠里機器被人偷走。

工業園區內不少人害怕被案件連累,紛紛避嫌。於秀榮為於歡案上訴,需要列印不少文件。當她跑到附近工廠去借用印表機,工作人員說印表機已經壞了,而於秀榮看到,不遠處的印表機正吐著紙。

蘇銀霞出獄後,擔心周邊人是否還接納自己,與一位老客戶通電話時小心試探:「能找你聊聊不?」對方回答:「你人來就行」。

眼下,蘇銀霞一家欠銀行約5000萬元,另外還欠別人數百萬元。面對巨額欠款,蘇銀霞很焦慮。最重要的,就是先想辦法讓工廠運作起來。蘇銀霞現在想找能拿出流動資金的合作夥伴,而她可以提供整套的技術、廠房和熟練工。然而互相匹配的合作夥伴並不好找。

「只要300萬,我的工廠就能重新啟動。」蘇銀霞說。

【回顧】姐姐看「於歡案」書中案件細節,還會渾身發抖

母女倆出獄後的第一件事都是理髮。蘇銀霞把髮型剪成齊耳短髮,再將花白的頭髮染成栗色,恢復了原來的髮型;於家樂則剪得更短、更時尚一些。

2016年12月,於家樂便已因涉嫌經濟犯罪被刑拘。於家樂沒能了解到於歡案一審到二審改判的全過程。一位律師建議,有一本專門講於歡案的書——《記載中國法治進程之典型案件:於歡案》,可以看一下。於家樂說:「看書里的一些細節就會發抖。」

2017年2月,於歡案一審宣判。當於家樂聽說是於歡獲無期徒刑後,感覺自己每天都是渾渾噩噩的,「晚上睡著了,也像沒睡著一樣」。後來,她打聽到一審宣判後的一段時間裡,於歡心情低落,每天早上用冰水洗澡。蘇銀霞更是無法接受這個結果,總是覺得於歡的最終判決不會是這樣的。

北京富力律師事務所律師殷清利是於歡故意傷害案的二審辯護律師。他說:「在於歡案之前的10多年裡,正當防衛案件的影響力和討論度一直在下降。有的案件,被告在實施故意傷害以前,已經被原告打得很重了,但是最終被告判的還是很重。」

殷清利認為於歡案二審結果由無期改為5年有期徒刑,某種意義上也成為了後來幾年內涉及正當防衛情節案件量刑的轉折點。在於歡案以後,殷清利代理了不少和正當防衛相關的刑事案件。他發現在2017年到2019年之間,不少此類案件的當事人都通過重審減刑了,其中還不乏一些幾十年前的舊案。他說:「『於歡案』從多方面推動了法制進程。它不僅引發了社會對正當防衛的廣泛討論,也遏制了暴力催債。」

蘇銀霞出獄以後也發現,縣城的營商氛圍好了很多。很少再有聽聞哪些企業借了高利貸還不上,被上門催債的事情了。

出獄後的蘇銀霞在節假日招待過幾波於歡的獄友,也能從他們口中了解到於歡的獄中生活。母親聽到,於歡和一些職務犯罪服刑人員同在一個監室。他十分好學,經常向這些獄友請教經濟學等各方面專業知識,學習英語、書法,還讓姑姑幫忙寄些筆電和筆。每個月,於歡有兩次給母親打電話的機會,每次都不落下。

疫情期間,監獄暫停探視。於家樂出獄後還沒能見到相別4年的親弟弟,她掰著手指計算,最晚明年4月就能見到了。

【展望】想給弟弟於歡買輛車

蘇銀霞曾在入獄時與家人們約定:誰先出獄,誰就先收拾家裡和工廠。出獄後,她回到工廠,發現廠區內路面堆滿了3年來的梧桐枯葉。沒有車,她只能用垃圾袋收集落葉,一袋一袋清理,足足用了一個月才掃完。

出獄後,母女倆為了節省開支還債,都在家裡吃飯。有一次,母女倆招待客人,才進到當地一家遠近聞名的羊肉包子老店。可她們發現,羊肉的顏色變得紅紅的,包子味道也和以前不一樣了。於家樂也發現自己和於歡當年最喜歡吃的一家燒烤店也已經關門了。

蘇銀霞家中已經收起了家裡所有的水果刀。2016年,於歡對辱母者發起攻擊時,用的就是水果刀。不久前,蘇銀霞家中有大人帶著小孩來做客。她本想切個西瓜招待客人,卻只找到一把有些鏽跡的削筆小刀。

去年12月27日,疫情尚未爆發,出獄13天後,蘇銀霞與於歡見了一面。兩人很平靜,只是母親眼中,兒子成熟了許多。

「這樣的極端事件,真的會把人逼上絕境。如果那天於歡沒有出來保護媽媽,我也會怪他的。」於家樂說。

蘇銀霞記得於歡在信中給自己的建議:當我們都出來之後,切不可一家四口再一起辦工廠。要各干各的,分散風險;更要看清政策法規,不要打擦邊球。

蘇銀霞覺得兒子於歡貼心細緻。上了中學他就會主動幫自己洗衣服分擔壓力,也會燒幾道拿手菜;車床生產鍛件,稍有不慎,車床空轉,就會導致模具受損,但年輕的於歡上工沒出過一次岔子。

蘇銀霞清楚記得,事發當日的派出所里,於歡雙手緊緊拽著自己的手臂不鬆開。「出事之前,他從來沒離開過我。」她感慨。在獄中,蘇銀霞也曾寫信向兒子表達自己愧疚,如果她沒有借高利貸,一切都不會發生。但是於歡卻輕描淡寫略過了這個話題。

於家樂發現,這幾年周圍朋友都發展得不錯,相比之下自己不免心生自卑。網際網路行業飛速發展,於家樂原先覺得新潮的東西,現在來看,都有點過時,對於火爆的直播和短視頻,她的談資只有2015年5月上線的映客直播。於家樂想出去闖闖,「現在還在考察一些項目,這次要看清楚,避免任何有可能的法律風險。」

為了抵債,家中變賣了幾輛好車,僅剩一輛開了十幾年的車代步,老車入檔也不利索。於家樂駕車,減速從道路中央隆起處駛過,避開兩邊積水。於家樂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日後掙錢了幫出獄的弟弟買輛車。

不久前,於家樂應朋友之邀去青島散心。回冠縣後,她將朋友圈封面換成了一張站在海邊,身著一襲白裙,舒展雙臂的照片;她微信名為「Dream(夢想)」,左右各兩朵向日葵。

以前,蘇銀霞想把廠子交給於歡打理,現在她的想法徹底改變了,想讓於歡自己出去闖闖。「於歡進去的時候才20歲出頭,哪裡都沒去過,還沒有看過世界。現在也不想讓他留在工廠里了。」她說。

殷清利和於歡在獄中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2017年二審開庭以前,第二次是在2019年於歡案被刺傷的討債人員提出民事賠償前。「兩次見他,發現他的狀態有了很大變化。第一次他很壓抑,話也少。第二次輕鬆了不少。」

「從嚴建軍今年6月要求20萬元民事賠償被法院駁回,於歡案才算是徹底終結了。現在一家人最希望的事情就是於歡能夠減刑早日出獄,最快可能在今年。」殷清利說。

蘇銀霞(左)和女兒於家樂看著菜地。

源大工貿廠區內有片空地。姑姑於秀榮守在工廠的3年裡,在空地上種滿了花生南瓜等蔬菜,今年種的是向日葵。前些天,於家樂收割了這些向日葵,開了十幾公里車去村子裡用葵花籽榨了100斤油。

她打算等弟弟於歡回來,用這些還散發著新鮮植物香氣的油,在工廠3樓餐廳給弟弟於歡做頓飯吃。

責任編輯: 寧成月  來源:上觀新聞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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