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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小玲:先生章詒和 一個在形同煉獄中存活下來的作家

作者:
「我這輩子,經歷了天堂、地獄、人間三部曲,充其量不過是一場孤單的人生,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我拿起筆,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繼續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而提筆的那一刻,才知道語言的無用,文字的無力。它們似乎永遠無法敘述出一個人內心的愛與樂,苦與仇。」

章詒和

許多年前,《往事並不如煙》問世,洛陽紙貴。一串歷史人物卷著故事背景再次悲歡亮相,社會間掀起了一陣不小的輿論波瀾。而對知識分子而言,則更具衝擊力。不過,這大概也吸引了許多年輕人的閱讀好奇,他們或許難以想像,這真屬於並非久遠的「當代史」麼?對曾經現場的勾連,對命運碎片的組接,對神聖卑微的還原等等,都感覺處在難以抑制的跌宕情緒中完成。但我深信,這飽滿情感與人性的投入背後,還有理性對一切粗糙的用力過濾。

當聞此書被禁,我便深為驚訝,擔憂錯亂時代的再次輪迴。某些往事所以難逝,那是它們給家庭、給社會、給時代的創傷太深。況且,眾多剮在個人心頭不易癒合的傷口,一遇某些情景氛圍便會產生共振、誘發疼痛。人生也最怕對悲劇的遺忘或無視,尤其是那種不可理喻的社會災變、超出想像的生存苦難。即使是閱讀,也往往能構成一種主觀的深刻經歷。這些,擱在敏感人心裡,間接地回眸體驗,也足以復原清晰的歷史情節,再遇一場風刀霜劍。

而獨特的章詒和,可謂中國背景的獨特造就。儘管她個人認為,自己的寫作既不屬於正經的歷史也不屬於正經的文學,但其字字句句,卻把一個民族文化最缺失的精髓骨血,深深地灌入了這個容易忘記或試圖忘卻的社會腦洞裡。在這裡,突出的思考能力與文學才華,或許都不重要了。聽一句章先生的告白:「當為那些歷史嚴寒中瑟縮的生命留下一口熱氣,從已然消失且一去不返的詩意里,找到一絲甜蜜,講出以往掩藏很深的痛苦,把它交給未來。」

這樣的「未來」時刻,我想一定是可供人們輕鬆愜意,而絕非依舊是心間堵著憂患、口裡含著傾訴、滿面攜著愁容的舊現場;也一定是人們弄清了以往的所謂「右派」、「分子」及「運動」的來龍去脈、真實可靠的大白天下。否則,即便是那「一絲甜蜜」也絕無可能。人類的進步,是維繫在自身腳下的每一尺寸。這一點,自己花了好多好大的勁,才漸漸地明白過來。所以,也小心於宏大敘事,警惕於名人權威,注重於各類細節存在的真實與品質。

優雅的靈魂質地與特立獨行的個性,或者說,一個在形同煉獄中存活下來的作家,使她獲得了另一部分人的高度敬重。所以是「一部分人」,已覺相當可觀了。我以為,能真正讀懂她書中人物、領會那段變態失神的家國一體,並參與這一個體進入思考與渴望的人,絕不會是大多數。迄今為止,能意識到這個國家精神創傷或生命殘缺的,大概數字寥寥。當你瀏覽時事,可謂人不分老少,地不分南北,多少人還惦記那紅色的海洋,喜劇與悲劇分辨不清。

章先生如是說:「我這輩子,經歷了天堂、地獄、人間三部曲,充其量不過是一場孤單的人生,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我拿起筆,也是在為自己尋找繼續生存的理由和力量,拯救我即將枯萎的心。而提筆的那一刻,才知道語言的無用,文字的無力。它們似乎永遠無法敘述出一個人內心的愛與樂,苦與仇。」如此感受,對於任何一個時代,無疑都在接近人生與社會體驗的極致。其令人刻骨銘心的感受在於:撞上銅牆鐵壁的一粒雞蛋,它又能改觀什麼?

如此時代的大小「雞蛋」,也屬於人類歷史的必然產物。只不過,出於社會文化與政治結構不一,形成的狀態與規模也有區別。而發生在20世紀中葉的中國,這樣容易遭遇堅硬的脆弱「雞蛋」可謂滿地滾動、甚至碎聲驚天。而作為民主同盟的創始人之一、中國農工黨的中央主席,章伯均老先生成其中典型之一。這位早年加入中共、參與北伐戰爭、南昌起義並最後參與籌備新中國政協的學者政治家,卻轉眼成了「革命」的對象,一隻「替罪的羔羊」。

礙於見識,我自己也只能是扒著社會某一道門縫,吃力而隱約地穿見新舊演繹的一角。章先生之前給我的印象有些神秘,首先是她出身名門。而此「名門」,曾是那樣地充滿驕傲與風光,卻忽然一次難以理喻的動盪,又被覆蓋在一場狂風暴雨下,幾近苟延殘喘。信念與政治,正確與錯誤,放棄與占有,榮耀與荒誕,將一個家庭高高舉起,再重重摔下;它還關聯著一整群神形高端、倍受尊敬、名副其實的理想主義者。一瞬間,他們都已風吹雲散。

紐約朋友發來一段美政觀察:「政治人物身居高位,很容易把權力當作能力,把附和當作贊同,把吹捧當作民意。而知識分子以文字為業,往往自以為博古通今、學究天人,很容易把知識當作智慧,把觀念當作現實,把偏見當作真理。」對此我亦有所感悟:作為當時的至高無上者,似乎也有如此難以克服的威權局限;而作為留德哲學博士,章伯均最終卻很清醒:當年重慶發出的莊嚴宣告,是要集優勢資源,共同建立一個民主共治、自由文明的政體。

期盼峰迴路轉,可文明的翻車,讓社會重複震盪,泛起了千年未盡的沉渣。它被激盪演變成一道道充滿誘惑的光艷圖景;那攜帶著青春的無比張揚的暴力,使一些曾一直以追逐進步為己任並冒險奮鬥、亦幸運存活的各路精英雄傑們瞬間啞口無言。還有,那些因形形色色、青紅皂白而遭波及的無辜與無數,至今已無從清點。所謂「猖狂進攻」、「資產階級司令部」、「反黨集團」、「牛鬼蛇神」等等的子虛烏有,人們卻為此洶湧的污濁而窒息得叫苦不迭!

權力,當它的運作機制不能在陽光下被直面,陰謀便自然滋生。而「陰謀」所以又能以「陽謀」顯世,正是權謀之力已可隨心所欲。中國古代,這樣的事故比比皆是,概緣於某種秦文化基因被不斷深固與傳承。即使在現代社會,權力一旦失去明確的正義,則讓人望不見文明的煙火。法國大革命的失控,史達林時期的失德,文革中的大量失序,凡此種種而產生的變形怪異,使一個個原本完全可以自由獨立的人,一次次萎縮在憂鬱、困惑與倉惶之間。

而對章先生,我也自有好奇。她何以在滿懷對父親章伯均的記憶中超凡脫俗,且活下來成為某類「貴族」的繼承者?她這樣感嘆腦中的舊幕:「劃右以後,他從一個忙碌的政治家變為孤獨的思想者。從此,靈魂在自己軀殼裡無法安放。以至那副軀殼對於靈魂似乎都是『異已』的。棋天跼地,拘手攣腳。肉體的不自由,伴以心靈的不自由。」······「除了被批判和被拋棄之外,父親一無所有。他看到的是頭頂上的一塊天空,面對的是一個妻子兩個女兒。」

這樣的情形令我聯想到一種畫面:一顆飽滿的洋蔥落入粗大有力的手!它包裹的身體被層層地剝離、無力自衛,直到氣殆怒盡、形消神散!類似的人生經歷並不屬於大多數人,而如此這般極端的遭遇,卻也只能產生在極端的環境之中。壞制度會讓一個社會失德,好制度也有益人人修身。這個人類,永遠是極少數人在品嘗著命運最優或最劣的滋味,無論是物質或是精神境遇。而絕大多數,似乎都活在主動或被動的不同平庸中,其感觀模糊,嗅覺淡淡。

遊街示眾,輪番批鬥,勞動改造。這是人類政治生活史的新類型。這場衝突,實質上也是一場內戰,只是抗力之間懸殊巨大。一方幾份文書、幾陣口號,就讓另一方迅速瓦解、成為俘虜。許多被征服者竟然根本不知,自己如何在一夜之間,成了被攻擊的對象或被專政的敵人?拼命申辯,都已無任何的實際意義。那些被賦予使命的人,手裡還握著「右派」的分配指標,看誰不順眼就給攤上一個。而這個人,或這一家,就瞬息失去了自在,折磨隨身。

那歲月,從喧鬧的北京城,到寂寞的夾邊溝,數十萬墮胎,大大小小的右派們承受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常識、知識、見識,理想、坦誠、熱情,稍不小心,這些人之可貴便成「失足」的元素。一束千古遺憾,懸掛日月之間,少人理睬。數十年後,他們的無辜才被確認於世,冤情亦被平反昭雪。這等嚴酷的玩笑,或是難逃的宿命,終在中華大地徐徐落下帷幕。而人類一切的錯誤,都拜人類自身所賜。假如沒有反思、懺悔,一切也將會卷土中來。

本受「頭號大右派」的父親牽連,竟因日記一句話,轉眼間又加罪「現行反革命」!這對一位26歲的弱女子,要以何等堅強的心臟,來抵擋一股黑雲壓城,扛住重襲而免於崩潰?「打架罵人,是犯人之間流通的公共語言。我能像原始人那樣用拳頭撕扯扭打;像老潑婦那樣當眾罵街。偷,專偷吃的,是因為餓。餓是什麼?是一種關乎生命的本質性痛苦。」——這樣的體驗,對出身名門望族、又曾是「朝中重臣」之女的章詒和,該是何等地不可思議!

所以,出獄後,章先生開始一邊思考瞬息萬變的世間,追蹤歷史文化的邏輯,找回父輩曾有的尊嚴,造就自己生存的品質。或許,失去了最為珍貴的親情,個人剩下的,只是一片相伴終身的記憶,一種不能寬心的世道,以及一個可以背靠卻難以安魂的家園。被自己拽住的斑駁歷史,成為持續人生的最好導師。好在,一場劇烈的暴雪已過,雖狼藉尚存,不時還心有餘悸。但當一個人學會了包容一個時代,卻能使悠悠往事成全這個人間的一道暮鼓晨鐘。

《往事並不如煙》,港版書名叫《最後的貴族》。這也如實地體現了書中主角章伯均、羅隆基、史良、儲安平張伯駒、聶紺弩、康同璧等一批具有社會理想的知識分子,在那場規模浩大的政治運動中的集體冷卻。他們並非十二月黨人,也不是竹林七賢。然而,他們的確是欲奔向光明的同路人,也是中國最後一群自我犧牲的文化貴族。其代表人物章伯均、身居高位的「既得利益者」,他堅持信仰,拒絕以一己的榮華富貴擋住一條可能的文明通道。

三人影(中為章詒和先生、左為張千帆教授)

這個春天的最後幾天裡,我與章先生約了見面。不知為何那麼巧,她發來微信說:「北京連續三天大風。咱們等風頭過去吧!」我以為是時事發生了異動,卻一陣虛驚,原來只是風起自然。4月28日,先生約在了南新倉的大董烤鴨店會面。她選定的理由是:環境好,菜品佳,店長還熟!我領教過大董的美味,但說不出更貼切生津的一二三來。不像先生,早該是個美食家,憑著1950年代父親月薪500大洋的優厚待遇,那對生活的考究何以懷疑?

章先生堅持作東請客,而客即張千帆與我。千帆是我們共同的好友,但他稱呼她為「愚姐」,可見交往已有年頭,相處起來更顯親切無拘。記得最早是一位法學家先生請客,我同章先生見了第一面,之後是榮劍博士和千帆等作東,我們又見了數次。今章先生說,她的圈子其實不大,能邀請坐下來吃飯說話的人,也一定是自己感覺不錯的朋友。而在此環境優雅、菜品精貴的大董聚餐,是一樁很開心的事情。此話暖心。起碼一路走來,我過了她的法眼。

千帆是憲法學家、北大教授,我們已深交多年。在朋友們眼裡,他是個成就斐然且非常正直、純粹的學者。值得一提的是,自美國大選,作為持「反川」態度的自由派代表人物,他發表了多篇分析述評。對我而言,以自身觀察的局限性,難以對美國內政問題展開品頭論足。雖有局部觀察,也未必能與千帆完全一致。在對民主黨與美國的左翼思潮的關係上,某種疑慮是一時難消。當然,這絕不影響我們早已形成的某種大共識,動搖彼此間的深情厚誼。

順便捎一句,中國的知識分子關注美國內政,這是很天經地義的。作為惟一超級大國,其一舉一動、興衰是否,都事關全人類的未來命運。而中國利益也切身其中,關係非常具體,改革開放便是中美「聯歡」之結果。但自由派們卻因川普及大選的是非曲直,終成一時分裂態勢。擠去「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理論「泡沫」,他們要做爭執的現實目的其實也簡單:美國是否還是民主燈塔?而此類社會憲政文明問題,也曾是章伯均們早年所關注的。

正因此,才有了毛澤東主席對民主人士黃炎培等回答專制皇權惡性循環「圓周率」問題:「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鬆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而這個硬氣的表態背景則是看到了美國式的民主政治模式。只是,自那場「反右」運動起,中國政治中的權力遊戲不斷地突破界限,直至文革災變。而所謂起來負責的「人人」,也蛻變成一群勒龐筆下的「烏合之眾」。

社會缺失現代性,任何「革命」都充滿風險。那些年,將折騰有限文明遺產的粗暴行動,上上下下都當成是一場為文化的革命。「中國人從根本上說並不懂得什麼叫民主,特別是作為制度的民主。」這是思想家李慎之的發現。他曾提出「停步,退回去,回到五四,重新起步。」,即重新啟蒙;也曾因變革思想與坦率言論而被欽定為「大右派」。巧,章先生也正因看過我那篇紀念慎之先生的文章《在自由與獨立中改變》,才開始與我建立了微信聯繫。

還是文化土壤問題?半個多世紀的與事接觸,與書默對,與史糾纏,其中也不乏受教於高人、折服於經典。說實在,絞盡了腦汁,懷疑的還是族群精神的歷史性局限,如經濟學揭示的「劣幣驅逐良幣」之現象。而此等周而復始的社會「逆淘汰」痼疾,也讓有限的個人覺醒無以維繫。即使遭遇環境惡化、劇痛發作並累及全身,只被歸於並非必然的意外或疏忽。「反右」可以「錯劃」和「擴大」,「文革」則更可以隨意,這都是文化地質的被污染後果。

章先生是聚會的主角。其經歷和年長,都為我們所敬重。倒是小她十多歲的千帆,也擁有和她一樣的滿頭白雪,而我竟然一頭黑髮,顯得有些天真可笑。章先生提到了諾貝爾文學獎同高行健、莫言、閻連科等幾個中國作家間的相關故事,對是否獲獎的若干是非細節,先生頗生感慨。而她自己也曾獲得諾獎提名,箇中滋味該不亞於對大董烤鴨的咀嚼。當她提到北島與諾獎的失之交臂,千帆也笑著說起「紅領巾」,我敬重詩人對詩的堅持和他的時代。

本想藉此機會,詢問一些章家往事。但章先生似乎心不系此。在三個多小時用餐間,她給我們講了許多其他:撰寫趙丹,藝術家如何震驚於自己的被捕一刻;儲安平、聶紺弩、梅蘭芳等人奇特不同的軼事。還有,與她友情甚篤的台灣作家白先勇。章先生誇獎他對人性的洞察力、對文學及其藝術的敏銳性。對兩岸文化裂痕白也著力「修補」。而對其父白崇禧,他也沒去掩飾其反共重於抗日的態度。對這樣熱情、誠實的文化人,似乎沒理由不去尊重。

章先生心目中儲存的形象,足以構築一部鮮明活躍的民國人物史。當然,我指的是個尚未統一且又寬亂的時代。那時候,藝人、報人、文人、學者,無論作為何等角色,似乎都以己才能淋漓盡致地發揮。他們沒太多的個人權力或社會政爭的心思與羈絆,更多人屬於該幹嘛幹嘛的民間形態。即便是作為社會活動家和知識分子的章伯均,基本上也能順著個人的意識與意志,來推斷一個國家的是非與命運,自由自在地傾向、選擇並參與某種政黨與政治。

章先生內心所尊崇的,我未必全能理會,但偶爾還是能感受一股從骨子裡透出的高貴。高端起點的人生,跌入深淵低谷,重新回歸平淡,形成了一種寵辱不驚、從容淡定與坦然自信。從她幾部著作中,我發現了對個人、對事件、對社會存在的客觀尊重。而生命在其文本所凸顯的主體性,使一種文史審美抵達了同哲學相融的甄別、反思高度。它並不迴避人類陷入黑暗、醜陋、荒誕中的矛盾與掙扎,具有一種揭示畸形與苦難,展現複雜人性的真實力量。

在我第一回接觸章先生時,感覺她有點未予認可的「選擇性生硬」。這其中有對陌生人的警惕或審視?而我對此除了敏感意識,卻又十分理解。實際上,任何時候的社會生活都存在「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現象。而如今,我覺得這種劃分更加細緻,甚至也更加苛刻了。只是,我還來不及從根本上去剖析其內外在原因。明顯的感覺,是人與人之間越發的不可信任而難以親近,或這個環境已新增變異、污染過甚,各種權力與金錢的腐敗造就了媚俗極致?

章先生的社會人際交往是極其講究的。儘管也不排除包括像我這樣的平凡之輩,但她絕不會將庸俗之人抬到自己的生活台面,更不可能被拖入莫名的黑暗與狼共舞。作為教養得體、心智高貴的知識分子,她的冷靜、矜持,她的大氣、隨和,甚至她的偶有的哈哈大笑欣喜若狂,都難以丟失背後一種無名力量的支撐。在這一瀰漫著以假亂真、是非含混而指鹿為馬又足夠遼闊的生存空間裡,惟有日久彌堅的卓越意志,才能捍衛謂之自由且獨立的人的靈魂。

席間,我們也聊到了身邊一些彼此都熟悉的人,當然也都是知識圈內的。從交朋友的質量,聊到了做人的度量,進而講到文章千古事,這是一定的。這一次,先生還談到了其友何方。這位早期中共領導人張聞天的秘書,以他的歷史角色與親歷見識,可以順帶出不同的視界。何先生亦為黨內知名改革派。2019年2月,在他去世告別式上,我獻了「認黨認國認民涇渭分明,與事與理與情愛憎隨心」的輓詞。何夫人宋以敏女士隨後還寄來兩本先生遺著。

章先生也順帶聊及我的寫作方向。她拿已逝好友、詩人邵燕祥尤其魯迅的例子提醒我:文學可以流傳於世,而時政評論只能稍縱即逝。作為散文大家,同時也是一位年長者的關心,她大概感覺我的論文也可以換成雜文,而融入文學性或可流傳一些時間,希望我有所自覺與用心。的確,在面對歷史長河,追求某種存在的永恆當然是令人神往的事。只是,我卻自覺未能如此幸運。除了天賦不行,心胸眼界也極局限。若在驅散迷霧間也能曇花一現便可知足。

她還說了這麼一句:沒大度量,也寫不出好文章。此言甚是點穴。所謂「度量」,大概不僅是能為他人拿出一筆錢來闊綽瀟灑一番,也不僅僅因某事某情為幾個好友兩肋插刀。這其中包含著一種文化的氣度、文明的氣性,正義的責任、慷慨地付出,而非小肚雞腸、蠅營狗苟,更非虛偽奸詐、以善行惡。具體到寫作,當是一種文如其人的真實坦承。而那些能寫出安撫悲傷、動人心魄或氣壯山河之文字的,大多皆屬於明了是非、胸懷大度與悲憫天下者。

在我周邊有一批謂為專家、學者和知識分子的熟人、朋友,但多難以嚴格地稱「偉」稱「大」。雖有不淺學問、不小名氣卻一面傲慢不遜、有己無人的勢利者,卻也不乏令人可敬可佩的賢良君子。有很強的專業學問,而無真切的人性溫度,實在扯不上高山流水;有過苦楚經歷,卻無悲憐之心的,亦不能因其能書善辯而列入尊貴之列。但十分有幸,我的朋友間又確有學識與人格皆屬光芒放射之人;其存在,讓我看到了人之所以為人的理由——這是道。

「即使明天就是死,今天也要把心叫醒,將魂找回。」毫無疑義,章詒和所處的,依然是一種衝突的存在。一股熾烈的親情,連同對社會的期許,使她永遠在新舊之間獨享一份與眾不同的「重拾」生涯。每每遇見,她那白成金黃的頭髮,都令我聯想到那場肆虐瀰漫大地的風雪,殘痕還覆蓋著內在起伏的山河。那顆飄零心,似乎也處於將安未安之際。而生命越是清醒,心靈越有期待,可觸的現實或越是迷惘。倘若張眼即夜,對光明的想像便止於從前。

我看重章先生的「涅槃」之旅。在整理一段匪夷所思的黨派史與國民史,為當代人烙下一道完美與破碎的精神交織影象,她也是惟一。某些感覺她含有「戾氣」的人,大概不知人在面對無比的無情且無恥時的悲憤,不能體味高壓之下生死之間的大幅喘息。而這,又何嘗只是一個人的呼吸所能構成的文學氣象?對文學或藝術來說,哪怕只是針對單個人的悲歡造型,都是對整個現實人生及社會的濃縮提煉;而對歷史的謬誤,憎惡與唾棄,自然彌足珍貴。

可能,知識分子不能解決什麼,但卻可以提出什麼;作家不能改變什麼,卻可以表達什麼。這大約是造物主對人生存的一種自由的恩賜。故此,東西方不同的地域,出現了不同的知識分子與寫作者。其出於對世俗凡間的感知,對人性善惡的判別,對人類幸福的指望,往往以時而剛毅時而脆弱的一己之力,來體現和維繫個人與此血肉世界的關係。儘管未必都完美,或還有天生缺陷。在這裡,楊絳、資中筠、章詒和幾位女先生們,顯然很值得人們尊敬。

幾個人,優雅之境,美食相伴,加上悽美的往日人事,在一個知情人的口中真切地忽隱忽現。儘管時間和話題很有限,但這一段美的時光,使某種感覺有了明亮一些的深廣度。況且,章先生這部跨越與承載多個時空變幻的「活頁辭典」,相信還有機會貼近地翻閱。只是,面對這樣一類長者,心裡卻能萌生出一層忐忑:但凡接受了一次推心置腹,自己就明擺著要處於「危如累卵」的狀態: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或可造成對某種信任的傷害——那定是罪過!

「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南新倉多有舊朝糧倉,石磊泥縫,並無樓台亭榭。而今三人,也更無可資惜別的緣由。但我面對席散人去、弦止音消的瞬間,還是不免頓生懷古幽情。數千年來,華夏之人或身陷天災戰亂,或抵抗人為壓迫;或生離死別、冬去春來。而求索美好終歸也是前赴後繼、沒完沒了。我沒能見著「盛唐」模樣,卻記住幾首李白的詩。眼下,我也無法以詩抒懷,只能如此塗鴉上幾筆,試著與章先生有關。

2021.5.15北京

責任編輯: 江一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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