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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英金融碩士回國裸辭做廚師,每天站12小時

人生哪來標準答案,但吃飯是件正經事

大多數人眼中的「理想職業」是什麼?

通常來講,它至少包含以下要素:高薪、體面、穩定、上下班規律、福利優厚、專業性強、有上升空間。

在大多數人眼裡,符合這一標準的職業,通常來自金融,法律,醫療,教育,等等等等。

而一個被人忽略的選擇是,廚師。

本文的主角莊心可,在28歲那年,放棄了金融行業的工作,裸辭出國,去美國學習西餐烹飪。回國後,她選擇去南京一家西餐廳工作,開始了自己的職業廚師之路。

對普通人來說,職業如此重要,它占據我們每天至少1/3的時間,勾畫著生活的輪廓。在某些時候,職業甚至是一張最重要的名片,我們藉由它來理解自我。

心可的故事背後,藏著另一個問題:職業有沒有「標準答案」?對心可來說,餐飲和金融一樣,都是人生的既定賽道:「就好像不要糾結鐵人三項為什麼要騎完車去游泳再去跑步,它們不過是不同賽段而已。」從金融走向後廚,「不必過度強調魄力」——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打開對人生的想像」。

以下,是心可的分享。

「Congratulations to the first prize winner, Xinke Zhuang!」(「祝賀莊心可獲得比賽一等獎!」)

拿到學校廚藝比賽第一名的時候,我甚至還沒有做好表情管理,沒有預備出獲獎感言。從人堆兒里走出去、接過一等獎的巨型支票牌子時,我想,此時此刻,我臉上呆滯的神情一定遠遠大過興奮。

那時的我剛剛進入美國烹飪學院兩個月,甚至還沒分清Roast(燜烤)和Grill(炙烤)的區別。我已經28歲了,但是我的廚師從業年限是,0年。

再往前數,我上一次站到這麼高的位置上,還是幼兒園時參加講故事比賽,我拿到了全幼兒園的第四名,獎品是四大包積木。再後來,我學過舞蹈,學過小提琴,然後中考,高考,研究金融投資和資產管理。這些事物陪我的時間比講故事和做飯更久,每一個都超過了5年。

但是從來沒有哪個選擇像做飯一樣,在短短兩個月內就告訴我:「你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

我在比賽中獲得了一等獎

像所有的轉行故事那樣,我們先從我的上一份工作講起。

22歲之前,我的人生選擇幾乎都是父母拍板的。我學了五年金融,從本科到研究生;畢業後,我進入一家保險資產管理公司,從事中後台資金管理工作。

疑惑是從很久之前開始的。從大學起,每次放假回家,爺爺都會問我同一個問題:「你給我講講金融是什麼?」我發現,我總是講不明白,從十年前概括金融是什麼,到五年前保險是什麼,資金管理是什麼,流動性、頭寸又是什麼,那些課堂里、職場上再熟悉不過的術語,在一個外行的老人面前全數失效。

再後來,爺爺不問我了。或許他也看出來,我也沒有真正弄明白過金融。

不過,我唯一弄明白的事情是:金融業最喜歡「確定性」。早上8:30核算流動性頭寸,9:15交易所開市,15:00交易所閉市,17:15銀行大額支付系統關閉,23:59日終清算結束準備迎接下一個交易日。工作的365天被限定在「可交易」這個前提下,一天裡的24小時又被分割在了既定的區段內——「沒有例外」,我和金融業都是如此。

按照影視劇的節奏,此處應該有一個轉折,比如某天我在下班通勤的地鐵感到深深的厭倦,或者再drama一點,把文件摔在討厭同事的臉上,「f**k you off」。但真實生活不是影視劇,在我看來,曾經的那種生活算不上多正確,但也從來沒有「錯誤」過:我的職位很好,薪水很好,團隊很好,領導很好。一切都順風順水,只有我出乎意料地調轉了船頭。

可是怎麼說呢,這種選擇需要的不是「勇氣」。正相反,是在升職、家庭、購房和留學面前,我用排除法選擇了最後一項。

28歲,職業步入了平穩期,接下來要往哪裡走?進入家庭嗎?主動權好像很難掌握在自己手裡。買房嗎?我總不太甘心為了買一個房子,早早背上幾十年的貸款。於是,在擁堵的賽道面前,留學成了那個我唯一可以把控的事情。

於是,2019年3月,我把20箱行李打包寄回家,給將近六年的北京生活畫上了句號。兩周後,我來到美國烹飪學院,就讀兩年制的西餐藝術專業——沒錯,它相當於國內的大專學位。

在烹飪學院,基礎課需要持續整整一個學期,從練刀功開始。

西餐的刀功,主要練習切土豆丁、土豆塊、洋蔥丁、香草碎……我天真地以為,有中餐土豆絲的「積澱」,我在刀工上總不至於出糗。但是,真正動手時才發現,並不是那麼回事:土豆塊要切成完美的立方體,但你永遠會「差一點」。學校圖書館有專門一塊區域放著垃圾桶和菜板。直到現在,看到Chef拿著小尺子出現,我心裡還是會緊張。

不過,我依然覺得西餐的刀工比不過中餐。現在的我,依然拒絕和新東方烹飪學校,或者藍翔技校的畢業生站在一個刀工擂台上。

練習刀工時切的食材

整個基礎課中最「陰影」的是烹飪雞蛋的實操課,雖然它真的只是處理雞蛋而已。西餐煎蛋中有一種狀態叫「Over-easy」,指雙面煎流心蛋:它像太陽蛋一樣,蛋黃流心,但要翻面將蛋白兩面都要煎至無色且凝固。但是,在Chef口中,要達到「over-easy」,「要翻面,蛋白蛋黃都不可以破」,「全部的蛋白不能有任何一點焦糊」——我的天,這哪裡easy?

學煎蛋那幾天,每人每天可以領到30枚雞蛋,用來完成一個法式蛋餅,一個太陽蛋,一個Over-easy雙面煎,一個全熟雙面煎,一個水波蛋和一份炒蛋。而我光浪費在「over-easy」煎蛋上的數量,足以做完其他所有種類。

最後,我終於學會了Over-easy的雙面煎流心蛋。不過,我和朋友們一致發現,自己還是喜歡小時候家裡煎的那種邊緣焦褐、蕾絲狀的「老煎蛋」。

單面煎太陽蛋

其實中國人來學西餐,是有「先天優勢」的:只要把中餐口味和西餐的烹調方式稍稍結合,就可以誕生很多驚艷的創造。我在入學第二個月就發現了這個秘密。那時,韓國CJ集團旗下品牌Bibigo(必品閣)在學校辦了一場烹飪比賽,一等獎獎金有5000刀。對「裸辭」留學的我來說,那是一筆相當優厚的收入。

那場比賽的題目,是用必品閣產品設計一款街頭小吃,泡菜、醬汁、方便速食、小零食,什麼都可以。我忽然想起了西安的孜然雞肉夾饃,可以用美式鬆餅代替白吉饃,夾上韓國辣醬烤雞腿,搭配蘿蔔泡菜莎莎醬和青檸辣醬美乃滋。「中國胃」的基因告訴我,這樣會好吃的。

最後,這個「融合版」肉夾饃真的拿了第一名。就像剛剛講的那樣,一直走到領獎台上,我都沒有緩過神來。誰會想到一個「肉夾饃」竟然值5000刀?

「融合版」肉夾饃成品

你看過《中華小當家》嗎?在那裡面,做好的美食是會發光的。但在那次比賽,還有之後的很多很多場比賽里,我發現,沒有什麼時刻是動畫片裡那樣,發著光的,激盪的,驚險連連的。一個人的生活是連續的,而那些所謂的高光時刻里也並存了很多荒謬。比如走上台的時候,我的第一個想法還是,「哇塞,好多錢啊」。

在比賽之前,我甚至還不會做鬆餅,配方是從西點專業同學那裡要來的。我連著做了兩周的鬆餅,做到最後根本送不出去。比賽當天,有媒體現場直播,他們讓我傳授做好美式鬆餅的秘訣;我故作鎮定地回答他,試圖讓自己的答案聽上去比較可信;只有我知道,那一刻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一塊鬆餅——比賽結束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拒絕再吃鬆餅。

在這兩年中,我遇到兩個對我影響很大的人,一個是我烹飪基礎課的老師,他教會我如何做一名好的廚師;而另一個,是學校的MOC(Menus of change)廚房的指導老師,她讓我知道如何讓這個社會做得更好。

學校的兼職機會有很多,但是MOC打開了另一扇窗。這是一個與哈佛大學聯辦的課題組,意在傳播和推動「飲食的多樣性和食物可持續發展」。除了組織峰會之外,學校還設立了MOC廚房,一切食材來自於其他廚房的捐贈。

在MOC,我們用著一切其他廚房不用的、用不了的、不想要的東西,「但不能有偏見」——MOC的導師總是這樣說。可是在我看來,做飯本來就是很主觀的事情,主觀的另一個意思,就是暗含某種偏見。

我在moc廚房裡工作

在MOC最開心的事情是你可以嘗試一切你想要嘗試的東西。我做過最誇張的一次嘗試是,用墨西哥餅做了午夜街頭炒餅絲:美洲課堂上剩下太多的墨西哥Taco餅,送到了我們的廚房。我們沒有經費定牛肉和海鮮,不能再做Taco了。於是,我選擇把Taco切開,做成中國的炒餅絲。那一次,整個廚房的人都驚掉了下巴。墨西哥人可能從來也沒有想到這東西還能這麼吃。

但食物就是這麼神奇,同一種材料可以是Taco,也可以是炒餅絲。在這裡,我們可以隨意更改、烹調、丟棄、品嘗,這都是創造的一部分。

我越來越覺得後廚工作和上一份金融工作很像:定時完成任務,感受倒數計時的心跳,在高壓下保持思路清晰。但比起金融行業的抽象,這裡更真實。我再也不用和爺爺解釋「流動性是什麼」了,一碗蛋液或者調勻的沙拉,它就在那裡,清晰可感。你能觸摸得到食材的質地,看得到味道帶來的愉悅,體會得到等待的滋味;不像曾經,數字代表一切,是餘額、待辦事項、進度、結果,它們變得很快,快到不必在乎心情。我喜歡現在這種擁有正向反饋的存在感。很多時候,我說自己是個「後廚夢想家」。

畢業後,因為疫情,也因為個人原因,我選擇了回國。

我在南京找了一個小館子工作,最多一次容納30人用餐。在那裡,聲音傳遞的距離很短,從前廳最遠的那張桌子傳到後廚也不過是幾步路的距離,你看得見聲音源頭的開心與失望,有空瀏覽每一條社交媒體上的評價。我喜歡這樣帶有反饋的存在感,否則,做了兩周的美式鬆餅,熬夜測試的披薩麵團,一改再改的冰淇淋配方,就成了自我感動。

在小餐廳,大多數日子是很平靜的。有一天,我正在後廚忙著出餐,前廳的服務生同事突然告訴我,有一位從揚州過來的老客非常喜歡我做的甜品,還多加了一份。那句話很短,但讓我開心了一天。這就好像你講的故事,真的有人聽進去了,那種創造帶來的成就感無可比擬。

小餐廳的另一個好處是,我永遠可以嘗試新的菜式。我的餐廳工作日誌有一個特別分類,叫作「當月新味道/新配方/新食材/新好奇」,裡面記錄著每一次新的嘗試,哪怕只是調換一種調料。

轉行以後,我很多次和父母聊過「選擇」。後來才發現,有一些種子很早就埋了下來。我在一個「一起吃飯」氛圍極其濃厚的家庭里長大,直到現在,周末的固定行程還是要去姥姥家吃飯。小時候姥姥家在河邊,帶一個小院子,我常常就坐在姥姥的面板前看她和面,等待著粉、水、肉餡一步步變成熟悉的某種味道。一年四季,從香椿發芽等到櫻桃泛紅,等到黃豆曬成醬。

那時我當然沒想過自己要做廚師,我甚至沒想過「選擇」是什麼。從小到大,別人問我,你最喜歡什麼?我說不上來,無數的選擇里好像沒有什麼是「最」,鑽廚房,逛菜場,想給別人做飯吃,這些不是最,是自然而然長在生活里的東西。

後來,真正選擇的時刻,人們又喜歡對新賽道談「落差」,對舊賽道講「留戀」。可是有什麼可「落差」的呢?我記得當年從英國留學回來找工作的「落差」,記得工作三年以後的某一天,我在本子上寫下:我花了三年的時間才過上我曾經以為畢業就會有的生活。那時,關於「金融」的生活閃閃發亮,固若金湯,我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我還擁有很多不知為何的期待。

我製作的食物

可是,當我決定辭職那天起,我就知道,即將踏入的這個行業會伴隨很多辛苦。當一切關於疲憊、傷病和忙碌,我早已了解,但依然期待,就不會再有什麼落差。後悔嗎?完全不會啊,當廚師每天要站12個小時,治好了曾經久坐帶來的坐骨神經痛,每天去倉庫搬食材,讓我省去了高額的健身會費。現在胳膊的肌肉,比我當初在健身房練得好多了。我說過,這不是一個關於勇氣或魄力的故事。生活連續進行著,就像切了土豆塊就要下鍋,而我就是在某一個切好土豆下鍋的時刻意識到,現在變成廚師也是可以的。

今年是我廚藝學校畢業的第一年。希望下一個五年,我會當一個繪本/美食作家,或者飲食人類學者。我不喜歡原地踏步,這個想法過了三年,依舊沒變。

責任編輯: 劉詩雨  來源:看客inSight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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