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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大炮和二十萬里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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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沒有這些革命者從幾十年前就披肝瀝膽地不斷衝擊、不斷吶喊、不斷搖撼,令民心所向變成大勢所趨,袁世K可沒那麼容易逼迫紫禁城的孤兒寡母甘心遜位。而此後的洪憲鬧劇、張勳復辟,更證明帝制之不得人心,已成共識。這種共識的鑄成,絕非袁世K這樣的人所能做到,亦不是他的高明手腕所能克服的。 所以孫中山先生那句總結,還是相當到位的:「維持現狀我不如袁,規劃未來,袁不如我」。

之前我寫了一段京張鐵路的建設八卦,順便提了句孫中山要建二十萬里鐵路的軼事。這事拜網際網路所賜,幾乎成為盡人皆知的段子。不過絕大多人僅限於知道孫中山說過這麼一句大話,對其來龍去脈不甚了解。我覺得有必要略做譬解,以後笑話起來才算有的放矢。

要說孫中山這個宏大的「十年二十萬里鐵路」計劃,跟京張鐵路還真是有點淵源。

1912年3月,他有一次跟唐紹儀聊天。唐紹儀是詹天佑的學弟、梁如浩的同學,對鐵路建設知之甚詳,向孫中山講了講利用京奉鐵路利潤修京張鐵路的做法,他聽完之後,大得啟發。

到了4月1日,孫中山辭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之職,在南京跟同盟會老哥兒們餞別時發表演講,感慨說京奉鐵路營運了三年,利潤已足夠修京張鐵路,可見鐵路於國計民生十分重要,他說:「中國當取法於德,能令鐵道延長至二十萬里,則歲當可收入十萬萬。只此一款,已足為全國公用而有餘。」

這個時候,孫中山雖已有了二十萬里的構想,但諸多細節尚未成形,包括建設時間、路線規劃等要素還不完備。不過隨著他一次次接受記者採訪,能夠清晰地看到一個宏大計劃逐漸浮出腦海。

比如六月二十二日,他在上海接受《民立報》採訪。記者問他有什麼打算,孫先生回答:「擬以專辦鐵路事業,欲以十年期其大成。」

但這個「十年」到底達成什麼大成,他並沒細說。到了六月二十五日,好奇的《民立報》記者又來採訪時,孫中山終於首次披露心中的初步規劃。

首先要建設的是三大幹線。南路從廣東南海開始,經廣西、貴州、雲南、四川而至西藏,再拐彎到天山以南;中路從楊子江口,江蘇、安徽、河南、陝西、甘肅,一直到新疆的伊犁;北路從秦皇島到遼東,再折向蒙古,直抵烏梁海。

極為恢宏的三條橫線,橫貫整個中華。

記者震驚之餘,當場懟了一句:「先生之籌此三幹路者,其為過屠門而大嚼之希望耶?」——路過屠戶門口看見肉了,忍不住空嚼了幾下過癮。典出漢代桓譚的《新論》,不過曹植對這句話的解釋最為陰損:「過屠門而大嚼,雖不得肉,貴且快意。」

孫中山有點尷尬,連忙找補了一句:「再難有袁總統建設國家難嗎?」然後祭出了費馬的大招,說我對這個計劃已經思考了很久,可惜採訪時間太短,沒法把規劃詳細說明。

很快他就得到了機會。

7月22日日,孫先生在中華民國鐵道協會的上海歡迎會上致辭:「美國現有鐵道二十餘萬里,合諸中華里數,則有七十萬里,乃成全球最富之國。中華之地五倍於美,苟能造鐵道三百五十萬里,即可成全球第一之強國。」

三百五十萬里!

這才是孫中山的終極夢想,二十萬里只是一個近期規劃罷了。好在他是為了表達「若成,中華即可成全球第一之強國」,虛擬語態,所以大家只當是個美好願景則罷。

當然,孫中山也清楚,這件事沒有實權派支持是不可能的,所以他決定北上與袁世K會晤之後,便不斷借新聞報導放風,說要跟袁大總統好好談談這事。

8月22日,孫中山在抵達北京與袁世K會談前夕,給宋教仁寫了一封信,裡面第一次明確地把他的計劃表達明白:「欲舍政事,而專心致志於鐵路之建築。於十年之中,築二十萬里之線,縱橫於五大部之間。」

二十萬里,十年之期。

所以孫中山北上跟袁世K談這事,絕非大嘴一張心血來潮,是醞釀已久的一個規劃。

8月24日,孫中山抵達北京,跟袁世K就一系列重大議題展開會談。如消釋南北猜忌、調停黨爭、國家政體、蒙藏糾紛、外交借款等「八大政綱」。8月27、28日兩天,他們終於談到了鐵路建設問題。

接下來,就是人人皆知的故事了。孫中山動情宣稱,辭職之後他決心用十年時間,給中國建二十萬里鐵路。袁世K:「……」

其實這還不是這個故事的全貌。

8月28日會談結束後,孫中山接受《亞細亞日報》記者的採訪。記者劈頭就問了一句:「先生近主張鐵路、練兵兩策,欲以十年功夫築鐵路二十萬里,練兵五百萬,有之乎?」孫中山坦然回答:「事誠有之。」

所以袁世K受到的驚嚇,可能不止是「十年二十萬里」鐵路,還有這「五百萬」的精兵。

你說你要建二十萬里鐵路,我也就忍了,當你吹吹牛;你還讓我練五百萬精兵?大哥,你真當北洋六鎮是充話費送的啊……

在後世很多關於這段往事的文章中,寫的不是「五百萬精兵」,而是「百萬精兵」,大概覺得五百萬實在太不靠譜,都不敢深寫。

這個還真不是。

在他們談到鐵路話題的前兩天,8月26日,孫中山跟一個叫湯漪的同盟會員談話,清清楚楚說道:「袁總統才大,予極盼其為總統十年,必可練兵數百萬,其時予所辦鐵路二十萬里亦成,收入可決每年有八萬萬。」

可見在孫中山的腦海中,早就有了這麼一個數量級。見到袁世K之後,激動難抑,數百萬開口一溜,成了五百萬。好在孫中山趕緊解釋了一下,說練兵五百萬,不是讓你馬上一口氣練完。而是每次練一百萬兵,兩年一退役,再次徵召,十年正好五百萬常備兵。這時候鐵路也修完了,這不就強國了嗎?

袁世K(擦汗):「還好,還好,很理性,很理性……」

拋開五百萬練兵這事且不提,孫先生這十年修二十萬里鐵路,是怎麼算出來的呢?

他也不是順嘴胡說,確實是有所參考的。

這個參考就是美國。

美國在1880年到1890年之間,仿佛像是打了雞血似的,營運里程數從87,801英里暴增到163,562英里,平均每年新增7,576英里。尤其是1887年,單年總量甚至一度衝到了1.2萬英里。在1912年這個節點,全美鐵路總長度已經突破二十五萬英里。

孫中山的計劃,就是這十年的美國速度為標杆:每年新增七千英里,換算成公里差不多一萬出頭,再折成華里就是兩萬。一年只要修夠兩萬里,十年不正好二十萬里麼?

如果這個數據還不夠直觀的話,我們可以做個比較。津浦鐵路全長1,013公里,一共修了4年——這還是中國最好修建的地段,除濟南到泰安一段之外,途經皆是平原地區。如果是京張、川漢那種地形的話……

而2010年,鐵道部滿懷欣喜地宣稱,中國營運總里程數已達到九萬公里以上,與孫先生的理想庶己近之。

順便說一句,孫先生對於美國鐵路建設的概念,感性認識很深刻,但細節卻略有出入。他在與袁世K會談前後的各種演講中,美國鐵路長度忽長忽短,有七十萬里、八十萬里、八十五萬里之說,最離譜的是他給《鐵路雜誌》的題詞:「美國今日有一百二十萬里之鐵路,其鐵路為世界至多。」

一百二十萬里合六十萬公里,幾與全球鐵路總里程等同了。估計是孫先生一時激情勃發,又發揮過頭了……

說回正題。

「十年二十萬里」這個計劃,面臨的困難可不小。那時中國工業化底子極薄弱,人均什麼都低,也就人均列強冠於全球。所以首當其衝的問題,就是建設資金。

孫中山自己就是籌款名人,自然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他算過這筆帳,二十萬里的建造費用,一共得需要六十億元。這個數字是什麼概念呢?大清最後一年的全國稅收總數,是三億元。

靠中國自己,是絕計付不起這個錢的。所以孫中山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向海外借款。

借款修路,這在當時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因為事涉路權、國權。孫中山對此洞若觀火,所以在各個場合不停地強調,大家要轉變心態,借款修路在各國都屬平常,我們不必出賣路權,只要以未來利潤做抵押即可。他算了算,二十萬鐵路需要貸款六十億,需要出讓四十年利潤。但你不借錢,一千年也得不到鐵路之利,這麼算的話,實際上還是合算的。

這四十年的算法,是以美國鐵路為參照,人家每年六億大洋盈餘,十年六十億正好還清。中國收入沒那麼高,除四,那麼四十年也還清了。

至於借款細節,孫中山也有自己的一套規劃。

別看他對美國鐵路建設心心念念,但對其體制卻很有不滿,認為被幾個大托拉斯控制,有壟斷之流弊,無益於民生。對於鐵路體制,孫中山一直念叨的,是學習德國,尤其是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理念。

別緊張。那是1912年,小鬍子還在奧地利學畫畫呢。孫中山所謂的「國家社會主義」,跟希特勒後來提倡的那個不是一碼事。不展開說了,總之孫中山很欣賞德國把鐵道、電氣、水利等設施收歸國有的舉措,認為這是中國應該走的路。

所以孫中山的計劃是:先在民間成立十個公司,以公司為名義去借貸修路。修完路之後,出讓四十年利潤用來還貸,還貸之後,再由國家收購為國有。

那麼這二十萬里都修哪裡呢?孫中山大筆一揮,把之前的三大幹線改為六大幹線,體量翻了一倍,增加了從廣州到成都、從廣州到雲南大理、從蘭州到重慶、從長江到伊犁、從大沽到廣東、香港、從天津到滿洲等規劃。

整個中國地圖上面,一時間密密麻麻,全是鐵道線。

孫中山提出的這個宏大計劃,袁世K不置可否。他老奸巨猾,什麼都不說,反而允諾讓孫中山放手去干。唐德剛說這是袁世K給他下的圈套,我覺得不至於,當時袁世K最重視的威脅,其實是宋教仁,像孫中山這樣一揮手二十萬里的人,只要當吉祥物供著就成了。至少在1912年這個時間節點,袁世K不會搞這麼一個複雜的陷阱來坑孫。

孫、袁兩人的會談內容很快見諸報端,孫的超級鐵路計劃也隨之披露,一時間輿論譁然。

當時全國新聞報紙極多,各有立場和派系。像是《亞細亞日報》、《新紀元報》、《新聞報》、《時報》、《時事新報》、《神州日報》、《大公報》,都持反對意見。比如《時事新報》認為於十年之內築路二十萬里「之說辭,稍具普通常識者,類能知其必不可行。」《新紀元報》說練兵五百萬、築路二十萬里與民生影響太大。《新聞報》甚至說「自全名譽,勿令開國元勛與國家同歸於自殺也」。甚至還有尖酸刻薄的如《神州日報》,說孫中山就會「演講的時候頂括括一張嘴」、喪權辱國與滿清何異云云。

國民黨系的《民立報》《民主報》、《中國日報》、《天鐸報》、《民權報》、《中華民報》、《太平洋報》則奮起反擊,說反對派沒理想沒實幹精神。最神奇的是,北洋系的《大自由報》也跳出來鼎力支持,不知有沒有袁世K背後授意。

兩邊吵得最凶的話題,是圍繞著「借款築路」這個計劃來的。支持方認為中國貧弱,借雞生蛋最為合理;反對方認為列強虎視眈眈,不安好心,難免有損國家利益。

兩邊吵得不亦樂乎,唯獨忘了一件事。

列強資本樂意不樂意……

這怎麼能不願意呢?列強不是最喜歡趴在中國鐵路上吸血嗎?一旦公布計劃,豈不是蒼蠅聞到血腥味一樣飛撲過來?

列強的資本大鱷們很貪婪,很沒人情味,為了利潤可以出賣一切,但這些傢伙沒一個是傻子。

他們願意攫取利益,但前提是這個項目得靠譜才行。

用現在的話說,願景雖好,還得落地才行。

往大了說,這些鐵路的借貸信用與抵押如何取得,誰做擔保;往小了說,勞工與技術工種是否充足,規劃是否合理,征地與運輸是否可行等等。種種細節,很是複雜。

孫中山8月29日在北京全國鐵路協會上發表了一番講話。針對大眾對二十萬里計劃的可行性質疑,他激情澎湃地回答說:「愚見擬於十年建築二十萬里鐵路,在旁人乍聽之,以為詫異。若以最淺近、最簡單之法言之,則人人共曉。譬如以十人一年工作,築造路工一里。以此推之,則二十萬人一年可築二萬里。二百萬人一年可築二十萬里。以中國四萬萬人計,能當路工者,豈止二百萬人乎?」

等等,孫先生,這就是你的落地計劃嗎?

到了9月2日,他在北京報界歡迎會上,針對之前各界爭議,又做了詳細解釋。比如說到貸款,孫中山表示:「鄙人之計劃,雖預計借款六十萬萬,其實此項借款,並非全用現款。綜核計之,不過用五分之一現款,其餘仍由外國購辦材料。所餘五分之一之現款,為數不過十餘萬萬,在外國資本家視之甚易。」

外國資本家:「不,不……您誤會了。」

說到具體的築路落地計劃,孫中山更是信心十足:「又有謂二十萬里之鐵路,雖有資本,十年亦不易修成,此又非也。今以十年為計劃,此中已有寬餘之歲月。以兩年募齊外債,以兩年測量線路,有五年之功夫,可以全路告成……又謂鄙人計劃,未免言大而夸,萬難辦到,不知以我國幅員之廣大,修路二十萬里,此為至小之計劃。」

好傢夥,十年時間都是留出了富餘,按孫先生規劃,其實五年就足夠足夠了。而且區區二十萬里,一個小目標罷了。

至於勞工問題,孫先生比數日之前更具信心。8月29日他還說,二十萬人一年築兩萬里,但到了9月2日,經過詳細測算,他認為只要一千人,一年便可築出一萬里。

你說洋人能不莫名驚詫麼……

其實吧,洋人很早就開始驚詫了。

莫里循書信集裡,講過一個澳大利亞記者端納在6月採訪孫中山的情形,描述當時他「手持毛筆與一塊墨,不時隨心所欲地在各省和各屬地的位置上畫滿了許多線路……線路安排完全憑臆想,絲毫不考慮現實的地理地勢」。「在一處標上一條新線,把這條線取直,又把那條線取直。」為此端納提醒孫鐘山說:「除非有一個穩定的政府,否則不要夢想得到外國投資者的一分錢。」孫中山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只要各省同意,政府是否穩定又有什麼關係?」(《孫中山的二十萬里鐵路修建計劃評析》王霞)

孫中山和袁世K提出這個計劃之後的半個月,9月16日。各國駐京公使齊聚到法國大使館,開個會,打算聊一聊這個事。因為袁世K在9月9日,已正式授予孫中山籌劃全國鐵路全權,給了一個全國鐵路督辦的頭銜和中國鐵路總公司經理的職位,每個月批經費三萬元。

既然這算是政府行為了,列強勢必要討論一下。

必須得說明一下當時的背景。在1910年,滙豐、花旗、德華、東方匯理四大銀行組成了一個銀行團,以英美德法四國為靠山,壟斷了對華貸款。保路運動的起源,就是這四大行逼著清政府借款修路。到了1912年,俄國道勝銀行和日本橫濱正金銀行也磨刀霍霍,變成了六國銀行團。

這個六國銀行團的宗旨只有一個,就是壟斷對華貸款,藉此控制關稅、鹽稅,因此不容他人置喙。前個月,唐紹儀剛剛因為跟比利時聯繫貸款,被銀行團搞得灰頭土臉。如今孫中山既然提出這個鐵路規劃計劃,國外借款自然歸他們決斷。

孫中山的所謂海外借款,自然是找他們。事實上,九月上旬孫中山就特意拜訪過銀行代表,暢談了一番規劃。

大家議了一回,都覺得這機會不錯,但計劃委實不太靠譜了。各國公使都認為,一是數據太過駭人,不太有可行性;二是孫中山的職位到底什麼性質。

事實上,自從袁世K授予孫中山籌劃全國鐵路全權之後,一直有合法性的爭議。這個職位到底什麼性質?若是民間實體,政府憑什麼每個月發三萬?若是官方機構,為何不通過參議院,而是總統私人授予?何況政府里已有交通部,這和鐵路公司將來又怎麼劃分?

對於六國銀行團來說,他們最關心的是,這個孫中山的鐵路公司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中國政府。如果能代表官方,那麼自然照章操作,拿鹽稅關稅來抵押;如果不能,一個民間公司要來拿什麼做抵押鐵路借款?

他們摸不清楚孫中山的性質,更搞不明白袁世K葫蘆里賣的藥。最終大家得出一個結論:「鐵路公司尚未成立,僅憑政府一紙任命,借債竊恐不易成立」。只有天生樂觀天真的美國人略有不同意見:「若辦理得人,款不浮冒,亦並不妨事」——但這個前提,也得是「辦理得人」才行。

孫中山到底是否「得人」,中國修鐵路最有經驗的盛宣懷最有發言權。他對這個計劃的評價是:「有理想而無經驗,不足以謀。」

埃德蒙茲在《孫逸仙的鐵路計劃遺產》裡有一段頗為刻薄的評價:「孫的計劃是以一種假設為基礎的,即認為外國資本家將會給中國新鐵路的建設投資。這種觀點是錯信於人,因為在一戰前夕,外國資本家在各自的殖民地有更好的機會興辦鐵路。」

六國銀行團反應冷淡,孫中山只好坐著火車全國轉了一大圈。演說了很多場,但別說修路,就連勘察線路都沒啟動,唯一的成效,就是呼籲興建幾個鐵路專門學校,但也沒都建起來。後來孫中山在上海潛心寫作,撰成雄心勃勃的《實業計劃》,裡面有三大海港、五大鐵路系統,鐵路十萬英里,公路二十萬英里。

然後,也沒有然後了。

八卦八完,還是得多說幾句。

孫中山對於鐵路的認識很早,1891年他就寫過一篇叫《農功》的文章,津津有味地探討鐵路可以移民戍邊,於國防大有裨益。後來1894年他寫信給李鴻章,對鐵路意義的認識更上一層,「地球各邦今已視鐵路為命脈矣,豈特便商賈之載運而已哉。」此後幾十年中他關於鐵路發表的各種言論,不帶偏見地看,見識其實是相當深刻的,固然是嘴炮響亮,比同時代的絕大多數人已強出許多。咱們嘲笑歸嘲笑,倒不必全盤否定。

縱觀他在鐵路方面的言論和著述,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在務虛的戰略層面,孫中山見識卓絕,譬解犀利,對諸國鐵路體制有著精深理解,但一到實際操作階段,就抓瞎了。所以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最適合的職位是精神領袖,而不是事務性工作。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他是劉邦,打仗用韓信,戰略用張良,後勤用蕭何,就得了,他自己別插手。

甚至孫中山自己都有清楚認識:「維持現狀我不如袁,規劃未來,袁不如我」。若民初政局,以孫為大總統虛位於上,袁為總理抓總行政,宋教仁主議會,三人精誠團結,未必不是另外一番局面。當然,這事也就是隨便說說,不可能啦。

不過,若因此我們就覺得,袁比孫強,也不見得。

我們評價一個歷史人物的先進性,最重要的看他在整個歷史洪流中的位置,以及他所發揮的關鍵作用。

歷史固然有自己的潮流,但也需要一些重要人物推波助瀾。比如說,隨著土地制度的變化,郡縣制從春秋時代就開始了,這個發展大勢固然無可逆轉,但一直蓄積到了戰國末期,才由秦始皇捅破這層窗戶紙。假如秦始皇一時心軟,聽了王綰的話,還保持分封制,郡縣制也許要遲到很多年才會成為主流。

歷史人物發揮的作用,就是如此。

毫無疑問,袁世K做事是一流好手,十個孫中山也趕不上。但他無論如何出彩,也只是在舊有王朝體制之內做一個名將、做一個名臣,就算因緣際會,也是做一個皇帝,唯獨不可能做一個革命者。他只能在原來的框架內轉圈。

晚清社會矛盾重重,帝國體制的崩潰是大勢所趨,但要讓全體中國人接受這個思想的轉變,卻需要一個個勇敢的先行者前赴後繼地去捅破這層窗戶紙。袁世K不會去捅,他只會裱糊,裱糊不及就自己把磚頭撿走再蓋一間一樣的房子。

孫中山當然志大才疏、滿嘴跑火車,還是個蘿莉控。可他從光緒二十一年就開始提著腦袋幹革命,那時候距離成功遙遙無期,但孫中山一直在折騰,這份打破舊有體制的決心,便比袁先進多了。我們拿放大鏡看,裡面黑點當然不少,(有興趣的人可以去看看馮自由的《革命逸史》,那是個清末革命黨黑段子集。)可如果眼光放遠,就能知道,孫中山和其他革命者前赴後繼的「無用之功」,有多重要。

比如跟孫中山沒什麼關係的武昌起義。革命者在戰術層面表現得十分幼稚和無能,被北洋軍按在地上摩擦,以致袁世K從中漁利。但是,這種「術」的劣勢,卻不足以撼動在「道」上面的優勢。武昌首義之後,各地紛紛易幟,讓滿清成為滅亡最痛快的封建王朝。若沒有這些革命者從幾十年前就披肝瀝膽地不斷衝擊、不斷吶喊、不斷搖撼,令民心所向變成大勢所趨,袁世K可沒那麼容易逼迫紫禁城的孤兒寡母甘心遜位。而此後的洪憲鬧劇、張勳復辟,更證明帝制之不得人心,已成共識。這種共識的鑄成,絕非袁世K這樣的人所能做到,亦不是他的高明手腕所能克服的。

所以孫中山先生那句總結,還是相當到位的:「維持現狀我不如袁,規劃未來,袁不如我」。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博客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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