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紐約長島蝗蟲谷「長島孔府」門前等待入內參觀的人群。中國現代史上的名人宋美齡曾在這處深宅大院長期居住。
據我的觀察,政治家之於社會,有如文學家之於文字,科學家之於發明——前者都是依靠後者而立身揚名。只是文學家寫作的文字不美,我們可以不看,科學家創造的發明不靈,我們可以不用,然而政治家組織的社會不美滿,我們卻沒有辦法不在社會中生活,所以只能將就。況且文學家的作品不成功,可以重寫,科學家的實驗行不通,可以重作,政治家失敗了卻很難再重來一次,因此政治家又容易以成敗論英雄。
如果再細說到中國的政治家,那與洋人又有不同。洋人最講究隱私,可是洋人政治家卻沒有這個福份,報稅單上精確到一角一分的錢財,與下屬一招一式的曖昧都會鉅細靡遺立刻見諸報端,就連慈善募捐略微少了一點都會招人抱怨。而我們中國的政治家就不會是這樣,他們的背景與現狀對民眾而言永遠是有如霧裡看花,甚至死後幾十年也搞不清來歷的政治家也大有人在,於是只好全憑小報的蜚短流長和茶餘飯後的竊竊私語,民眾由此而對政治家具有特別的好奇心也就原不足怪。除此之外,大約是專制的時間久了,與社會的隔膜又大,所以在中國,無論持何種政治主張的政治家背運倒台,民眾大都抱有一種盡隨其便,樂觀其成的態度。基於這個道理,中國的前朝人物即使當年驕橫張揚,過氣之後卻大都甘於寂寞,這大概也是中國政治家比洋人更少有東山再起的緣故罷。
幾年前紐約郊區一處華人豪宅的易主,因為牽涉到前朝的政治人物而引起過一陣不小的新聞漣漪,我們當時恰好「躬逢其衰」,現在想來,其景象似乎印證了我的上述觀察竟然大致不錯。
這幢位於紐約長島蝗蟲谷,外觀並不顯露奢華的豪宅,占地二百多畝,原為曾任美國駐蘇聯大使哈里曼夫婦的女兒所有。早在一九四三年中國內戰還沒有最後決出鹿死誰手的當口,就為斂財有術,富可敵國的前朝財政部長孔祥熙、宋靄齡夫婦將其購下,從此人稱「長島孔府」。蝗蟲谷豪宅林立,本不為奇,但是由於中華民國蔣中正總統的遺孀,中國現代史上的名人宋美齡曾經在這處深宅大院長期居住過,便使得「長島孔府」又平添上許多政治歷史的神秘色彩。儘管多年前蔣夫人已經搬到曼哈頓島上一套面對東河的老公寓中怡養天年,至今已過百歲華誕,但蔣、宋、孔三大家族在中國歷史上的餘韻仍然留在這裡不少。時至今日,仍有早年國府駐紐約的官員清楚記得,當時凡是要從台灣送禮物或者日常用品到「長島孔府」,負責遞送的領事官員都還只能避走邊門,最多進到廚房為止,放下東西便唯唯而退,從未有機會正式一窺宅內的面目。可見是一進朱門深似海,前朝的餘威多年依然也沒有完全散盡。
然而天下終也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前朝的家族日漸凋零,孔家碩果僅存的大女公子孔令儀,並非不知蝗蟲谷孔府的歷史價值,但實也無力照應周全,終於只得脫手求售。只是過氣的政治家族總要恪守中國的方式,既是時運不濟,孔家從內戰末期已經淡出政界,此後一直便行事低調,不露聲色,所以這次也根本不打算驚動華人,刻意找了洋人經辦房屋轉手。故其出售產業的消息,只在洋人圈子裡傳遞,華人富賈和前朝遺老並不知曉,一時間孔府竟然乏人問津,最後由曼哈頓的地產商斯蒂曼購得。當問及價格時,聽經手的仲介人凱蒂女士講起,成交數額在當地豪宅林立的這一帶應該是頗為上算,大約總有兩百八十萬美元之譜。
孔大小姐在「孔府」過手之後,曾對蝗蟲谷舊宅仍有依依不捨的眷戀之情:「這裡寄存著我們的許多回憶」。其夫婿黃雄盛先生也說,「是值得去看看的,這房子很有意思。」可是一旦蝗蟲谷孔府將要開放供拍賣參觀的消息走漏民間,有記者追問起來,孔令儀卻竟又激動地說:「我們對那個地方都沒有什麼感情,你們為什麼對它有感情?」看來作為政治人物的後裔,即便當年的政治風雲早已煙消雲散了數十年,卻仍有無法真實表達對舊物情感的無奈。
總歸是人算不如天算,儘管前房主孔家刻意要保持低調,當年國府外交官都還只能望而卻步的深院豪宅,我們如今卻是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把個孔府從頭到尾看了一個究竟。這都是多虧日前這所豪宅過戶的新主人,紐約地產商斯第曼先生的一套美國行事方法所促成。斯第曼先生並不理會中國政治人物下野之後謹言慎行的傳統套路,反倒是要一不作,二不休,把房子裡的大小物品清點出來,再大張旗鼓地拍賣一番,美國人的邏輯認為,既然是公眾人物,非但不能低調,反而要大唱高歌。斯蒂曼先生曾經洋洋得意地揚言,這就如同向美國民眾兜售華盛頓總統的家產,你看那還了得麼?他聲稱,待整修工程一旦完畢,便會立刻上市尋求買主,他預備報價六百八十萬美元,聽說還有計劃將地產分割開來出售,據云這樣甚至還可以賣出更高的價錢,理想的買主當然是首選華人。看來這位仁兄是如此揣測中國人的心理,做他的發財大夢,可惜只怕這是他的一廂情願,而一般的中國民眾似乎並不這樣看,他們對當朝的人物大多留有幾分敬畏之心,而對前朝的人物則少卻幾分悼惜之情。
餘生也晚,從來沒有趕上過一天老蔣先生治下的中國,也就從來沒有目睹過蔣夫人昔日的風采。前朝早已在台灣偏安,使我們這一輩人終於得以經歷一個全新的社會,這對人生命運的關係不可謂不大,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我倒是對前朝的往事愈加留心。我想,和我的反應大約差不多,來自兩岸三地的華人民眾儘管政治見解和生活態度各有不同,但大都認為,隨著兩岸政治人物的凋零,舊日王朝的背影越來越難得一窺。如今有了這個偶然的機會,能在海外得以一見孔、宋家族的舊居,也算得上是一番幸會。推銷此處豪宅的地產商斯蒂曼到底和中國舊時的政治恩怨毫無淵源,也並不關心房屋主人在中國昔日政治上有多大的影響力,只是純粹從生意人的角度欣賞房屋的價值,但他們的售屋廣告倒是道出了人們的心聲:「你一輩子都不一定能趕得上的機會!」
今天確是這樣一個機會。走,讓我們看前朝的歷史去!
記得我們是頭一天就從波士頓趕到了長島,入住了旅店,靜等第二天的拍賣參觀。仔細研究好地圖和路線之後,自是一夜無話。
不過等我們第二天清早到達費克思巷九十五號這所豪宅的外面,樹林掩映之中,平日荒不見人的深巷裡早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了。在舊居門口已有百十來人排起了一字長龍,我們這才發現是起了個大早,卻趕了個晚集,而且聽消息靈通的人士在說,不絕如途的大批觀眾正在朝這個地方湧來。
見到有這樣多的主顧,拍賣行的職員也都個個抖擻精神,笑容可鞠地派發名片和資料。時間一到,大門洞開,觀眾分為五十人一組,在接待人員指引之下徐徐入內,倒還井然有序。
進到正廳,只見各色物品早已布列完畢,林林總總,也還有幾百件之多。儘管以山西孔家的精於計算,金銀細軟早已轉移德州不提,但餘留的器物仍然不少,有的已經標好拍賣底價,大多都已註冊說明。看到這些,不由得不佩服房主斯蒂曼生意場上的眼光獨到和布萊斯威爾拍賣行一絲不苟的專業作風。據說孔家完全沒有料到斯蒂曼會出此一招,於是便透過媒體一再聲稱新屋主展示的物品與宋美齡毫不相關,完全是斯蒂曼從外邊搬來騙錢的。不過據我親眼所見,孔家的話是當不得真的。遺留之物雖說沒有過於值錢的東西,但大多絕對與蔣、宋、孔家族有關。例如宋美齡的玉照,刻有送給蔣中正先生銘文的拐杖柄手,孔祥熙的畫像,以及大堆國民政府的委任狀和大套燒有蔣家名號的宴會瓷器,都是絕對不會錯的。大廳中懸掛的林森大幅畫像,地下室里書寫細密的孔氏家譜也絕對不是一個洋人斯蒂曼可以憑空捏造出來的。倒是當年一言九鼎的顯赫家族,一旦淪為昨日黃花,竟連自家的東西都已閃爍其詞,語焉不詳,這卻是不免讓人感慨萬千的。
房間裡的人們戀戀不去,屋外的人陸續進入,漸漸地,整座豪宅中各個角落裡都布滿了一探豪門究竟的華人訪客。人們也終於隱忍不住,從剛剛入內不知底里時的竊竊私語變作公共交通地鐵上慣有的大聲喧嚷,謹慎謙恭的舉止也很快改為不拘形跡的街頭作派,而且興致越來越高昂,也就更加眉飛色舞,高談闊論,呼朋喚友,好不快活。再到後來,便有那些益發不識趣的父母,慫恿著孩子們爬上據說是宋美齡當年專用的鋼絲床上打滾跳躍,樂不可支,似乎在享受湖南農民運動里「到地主小姐的牙床上滾一滾」的樂趣,此情此景竟也頗似文化大革命中的打家劫舍,讓人不禁浮想連翩。我還見到一位小妹妹,手被母親緊緊拉住,脫身不得,看見人潮湧涌,心中自是很不快活,口中吵著要回家,說是這裡的舊貨中根本沒有玩具。她大約是以為媽媽又到舊貨攤撿便宜貨來了!
我們到底也撐不住房間中的人滿為患,走馬觀花大致瀏覽一遍之後,趕緊擠出庭院來透透空氣。妻子藉機問我是否看到了什麼想買的東西,我便說,只是在小客廳里發現了一架老式的留聲機和一堆老唱片,其中有幾張看得十分眼熟,原來都是百代公司出品的老戲唱片,象《捉放曹》、《洪羊洞》和《定軍山》之類。我告訴她,原來我也有這麼幾張,可惜文化革命抄家的時候全部砸掉了。這幾張唱片上看來都還沒有來得及標價,要是標的底價不太離譜,我們倒是不妨試試手氣。唱片可以漫想到前朝,又能追思到文革,總歸是個念想。要是說起《捉放曹》裡譚鑫培的那段二黃慢板:「一輪明月照窗下,陳宮心中亂如麻」,那可真是繞樑三日的絕唱,至今讓人回味無窮。
妻子也有幾件看中的東西。於是我們留下姓名,以便參加今後的拍賣會。這時回頭望去,只見人山人海,聲如鼎沸的場面,一場應該還有些歷史興味的拍賣參觀至此竟已演成有如美國YARD SALE一般的鬧市。眼見這座原本冷清異常的豪宅里倏然門庭若市,而且聽說後續的還有四千人正在朝這裡趕來,斯蒂曼和他的手下也漸漸地看出了苗頭不對,趕緊求援於當地警方。加上周圍左近的豪宅主人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眾多的華人湧入,此前也已報警。鎮上的警察火速駕車趕到,封鎖了進出的各個道口,禁止一切人員入內。等我們走出到院子外面,天上直升飛機盤旋,地上人潮水泄不通。斯蒂曼到底還是有些葉公好龍,不得不斷然決定停止下午和第二天的參觀。好在我們來得早也溜得快,匆忙結束了這次感受頗為滑稽的出遊。
離開蝗蟲谷,沿著一座座豪宅深院門前的碎石路,我們駛上西去的四九五號高速公路。不上半個鐘點,眼前已是法拉盛的中國城。這裡是近年新興的華人社區,十年前我在紐約時還是十分冷清的街道,如今卻是一位難求的鬧市。羅斯福大道與緬街上兩旁的店家鱗次櫛比,行人摩肩擦踵,一片興旺發達之勢。兩岸三地的中國人出於對各自社會生態變化的不同考慮,移民到這華洋雜處的世界,竟然共同締造出一個奇蹟般的法拉盛中國城。然而如果認真說起來,不也正是這百十來年中國政治家走馬燈似的輪流上陣,才間接促成了今日的法拉盛麼?譬如說,只有半小時車程之遙的蝗蟲谷那處舊宅里曾經出出進進的人們,曾對我們的生活軌跡有過何種影響?只是在法拉盛唐人街上親勞胼胝的華人大多還在為生計奔走忙碌,實在無暇細想其中的前因後果。
裹攜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我們仍是尋到每次必去的那家川餐館。店中那位一口京腔的女招待早就向我們介紹過,他們掌勺的師傅原是北京一家赫赫有名大飯店的川菜名廚,來美獻藝之後便離隊脫逃,另謀生路。這家老闆雖是台灣人,但見廚師人才難得,便爽快收留下來。我們前幾次也曾品嘗過他的水煮牛肉和糟溜海參等幾道招牌菜,廚藝果然不俗。據說這家的老闆為人也十分豪爽,政治情結不減當年,便把這裡作為台灣新黨的聚會地點。大約也是由於這般緣故,慣於「莫談國事」的華人社會一般理會不到的要聞時評,竟可以在這裡不時隔桌聽見。
我們剛一落座,周圍的幾桌果然都在談論蝗蟲谷孔府拍賣參觀的新聞。
「臥室里廂的彈簧床勿來塞,阿拉勿相信是宋美齡悃覺的床,」一個操上海話的女人正在評論陳設,「倒是客廳里的那張大台子蠻氣派,邪氣好,勿曉得要拍賣多少銅鈿。」
「多少錢我也不要買,不管是買了他們孔家的東西還是蔣家的東西,放在家裡都不舒服,」有個說台灣國語的中年漢子搭腔。
「儂曉得伐,特格是文物,宋美齡用過格,牢有派頭!」
緊接著就是從各個桌子湊過來七嘴八舌的議論:
「孔家大小姐還說沒有蔣夫人的東西,桌上的照片那是假的不成?哼!」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蔣家和孔家也是後人凋零,顧不上了!」
「那幅壽帳的門面好寬喲,從來沒有見過。」
「你說寢室里那台電話上寫的醫生電話號碼是不是宋美齡的醫生的?」
「……宋美齡。」
「宋美齡……。」
「……。」
平素口才一流的那位女招待,隨隨便便就可以把北京城裡的當今政治吹得天花亂墜,這次卻被意外地冷落在一旁,實在心有不甘,於是趕緊扯起一口京片子使勁往裡面插嘴:「哎,哎,我原來在北京老是聽說過去有個名人叫宋慶齡的,跟你們現在說的這個宋美齡是一家子的吧?」
大多數人都正忙著發表自己對政治人物的高論,騰不出工夫搭理她。這時只見一位老者,乜斜著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慢條斯理地開了腔:「這可不光是一家子的問題哦,這三姐妹你難道都會不知道?那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咯。想當初抗戰的時候,我逃到重慶念書,我們學生里有句玩笑,學的是孫中山的話」,說到這裡,老者不免搖頭晃腦起來,一字一頓地接下去道:「『宋家尚有一齡,同志仍需努力』。哈、哈、哈……」說罷仰天大笑,把眼睛眯成一條縫,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
耳中塞滿了食客酒足飯飽之餘對前朝人物的各式評論,我們踏出這間讓人聞香下馬的川菜館。冬日凜冽的寒風裡,街上的人群低頭無語,行色匆匆,與店內由川菜的麻辣催化而成的政治熱情相映成趣,仿佛全然是在兩個世界。
離開紐約之前,在報攤上隨手買了一份當天的《世界日報》,還來不及細看,見天色漸漸將晚,連忙驅車北上。
回到波士頓的家中,躺在客廳的長沙發里歇息一天旅途的勞頓,隨手又撿起了那份報紙,無意中發現上面的廣告比我當初在紐約的時候多了無數,可見那裡的人氣極旺,銳不可當:
「專辦大赦移民,辦成收費,首次面談免費。」
「入籍英語班即將開課,報名從速,需綠卡,打指紋。」
「誠請炒鍋熟手,需會各式川揚菜,工錢面洽。」
「光猛靚屋出租,適合單身女姓,請電王太。」
「美國企管碩士學位,專精堪輿命理,住宅辦公大樓風水凶吉,華人收費從優。」
「女,三十二,國內大畢,貌美,氣質佳,欲尋六十歲以下正職有卡男子,先友後婚,來信必復,深圳劉小姐轉。」
擠在這些五花八門的廣告之中,倒也有一小篇補充新聞,報導華人造訪長島蝗蟲谷蔣夫人舊居的盛況。於是我便念給躺在客廳那端沙發上的妻子聽:由於參觀者太多,驚動周圍四鄰,紛紛報警求助。警方自十三日下午起已禁止外人入內,並出動大批警力和直升飛機,四九五號高速公路三十九號出口也暫時關閉。經手的布萊斯威爾拍賣行漏夜組織器物裝箱,運往海對岸康涅狄克州的諾瓦克拍賣現場。原定三天的參觀活動只開放了一天半就匆忙收場,不過究其原因倒不是因為門前冷落車馬稀,反倒是由於參觀者過份熱情所致,云云。
報紙上還說,長島蝗蟲谷舊居中的所有物品將於幾個星期之後全部拍賣,目錄已開始陸續寄送登記參加拍賣會的主顧,有意投標者也可屆時電話出價。
聽我念到這裡,妻子不禁探起身來認真地對我說:「哎,拍賣那天我們是不是再去一趟康州?就算把百代公司那張《捉放曹》的唱片給你買來也是好的哇。」
我放下報紙,懶懶地對妻子說:「我看還是算了,你想想今天蝗蟲谷那裡的架式,哪裡是在拍賣前朝的文物,簡直倒象是跳蚤市場。再說,上回從國內買回來的CD里不是也有譚富英的《捉放曹》麼,而且還是金少山的曹操吧?」
長島歸來,畢竟算是看到前朝最後的餘韻。我和妻子二人胡亂扯些昔日政治家的荒唐舊事,又隨便談起當今政治家的花邊新聞,漸漸說得無趣,倒頭便在沙發上昏昏睡去。
波士頓,六月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