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出生於1958年。我三個月大的時候,有一天,在外地工作的姥爺突然請假回家了。他囑咐這個要聽話,那個要注意身體,臨走時,姥爺抱著我看了很久,突然說:「這孩子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說完他流下了眼淚。第二天媽媽接到電報,說姥爺喝滷水自殺了,死時才五十多歲。媽媽和姥姥哭成了淚人,別人說姥爺是「自絕於人民,死有餘辜」。原來40年代初,姥爺為養家餬口曾開過鐵匠鋪和器械修理廠,駐紮長春的國民黨部隊曾來他的工廠修過槍。50年代後,共產黨實行公私合營,姥爺把自己的工廠歸公了,但他的工廠曾替國民黨修過槍枝的歷史卻被人揭發出來了,於是姥爺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姥爺是個耿直內向的人,別人逼他不停的交待檢討是「如何幫助國民黨殺害共產黨人的」,姥爺說不出來。共產黨整人的時候,就是想用暴力讓人產生恐懼,最後屈從。可憐的姥爺被毒打得受不了了,但他又不願屈從,最後被逼上了絕路。
我三四歲時趕上大饑荒。父母都是國家幹部,忙著大煉鋼鐵,沒時間照顧我,就送我上吉林醫大全托寄宿幼兒園。這是一個聞名全省甚至全國的先進單位,經常上報紙、廣播。先進幼兒園的孩子們既要過「豐衣足食」的生活,又要壓縮糧食消費,怎麼辦呢?幼兒園就天天讓孩子們吃麵條和麵湯。我和很多全安親班的孩子吃到後來,就這樣吃傷了,一見麵條就開始反胃和大吐。最嚴重的時候,一提麵條二字,我就有嘔吐反射,害得自己經常餓肚子,實在沒辦法,幼兒園只好讓我回家。我就此落下不敢吃麵條的毛病,直到上大學,這個嘔吐機制才減弱消失,逐漸恢復正常。
文革開始不久,平靜的家中起了巨瀾。我們一直敬重的父親,一夜間成了歷史反革命,掛上大牌子,接受隔離批判。只有八九歲的我,一下子被父親的遭難弄暈了。父親在工作單位和鄰里鄉親中一直被大家公認是個大好人,為人認真耿直,工作上奉公守法,從不搞歪門邪道,在財務科工作多年,主管報銷。由於他在原則上不退讓,按章辦事,不講情面,因此得罪不少人,朋友同事送給他個綽號「王認真」。
父親剛被隔離時,大人瞞著我們姐弟二人,我就跑到奶奶跟前問究竟。爺爺家以前很有錢,是個掌柜,爸爸小時候還請老師到家裡來上私塾。後來爺爺不幸去世,家裡的錢很快花光了,奶奶帶著四個孩子,生活非常艱難。27歲守寡的奶奶,本想把孩子拉扯長大,自己守節從一而終,沒想到50年代後,共產黨強制把奶奶分給一個貧農光棍作了媳婦。那時叫「共產共妻」,娶不到媳婦的,共產黨給你分一個。直到1956年,奶奶才被爸爸用錢「贖」了出來。在我記憶里,知書達理的奶奶一向是沉默寡言,拿著一本《雷鋒的日記》讀,更多的時候沉思不語,以淚洗面。
奶奶告訴我,父親小時候上了一段時間私塾,由於爺爺意外死去,家裡生意破產,父親也斷了學業。為了實現繼續上學的願望,他隻身跑到北京西單打短工賺學費。這中間,國民黨憲兵軍官學校到北京招生,父親聽說報考軍校不用交學費,就二話沒說跨進憲兵學校的校門。按照共產黨的邏輯,進過國民黨軍隊的軍校,這就是歷史反革命。
被隔離天天做思想檢查的父親,不久被造反派叫去,說是給個「立功贖罪」的機會,讓他為造反派雙方抄寫大字報。那個年代每張大字報的開頭,都必須寫上「敬祝偉大導師,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抄寫時間長了人有疲勞反應,一天,父親抄寫錯一個關鍵的字,將「萬壽無疆」寫成「無壽無疆」,大字報被貼出14天後被發現,一時間親朋好友都有一種黑雲壓頂,末日來臨的感覺。果然,對父親的迫害陡然升級,動不動就被拉去痛打一頓,很快被定性為歷史反革命加現行反革命,母親時常被拉去陪鬥。最後父親被判到農場勞改,每天除做農活外,還接受群眾的公開批判。
我和年幼的弟弟也經歷許多生活磨難。父親剛被隔離的那段時間,我天天到群眾專政委員會(簡稱群專)給父親送報紙,路上或其他公共場合,經常被一些半大的孩子圍追著喊「反革命狗崽子」。起初我常常不知如何應對,背地裡去抹眼淚。過去常在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都明顯冷淡了。一次,不到六歲的弟弟被一群十幾歲的男孩子們圍毆,謾罵,為躲避挨打,嚇的竟爬到樹上躲避。我聞訊趕到想去解圍,換來的只是譏笑,辱罵。情急中,我撿起半塊磚頭,向領頭的砸去。孩子們一轟而散,驚恐萬分的小弟下來後嚎啕大哭。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十七期,2011-12-0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