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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個縣城成為 「擺拍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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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比牛更‌‌「動態‌‌」,展翅的時間也只有幾秒,不像牛那麼好拍。要讓所有的攝影師都拍到滿意的照片,杜雪豐就得一遍遍把鵝趕下來。快到攝影師們面前的時候,杜雪豐會歡快地跳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習慣鏡頭的,和鵝在一起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完全把情緒沉進去了,就在那個點上,她覺得應該跳起來。杜雪豐覺得這群鵝通人性,有時候,她會跟鵝說話,‌‌「這一趟好好飛,拍完就自由了‌‌」,結果那一趟,鵝真的飛得很配合。

很多客人跟杜雪豐說,很喜歡她趕鵝的感覺,尤其穿上那件花衣服,黑布鞋,再編個麻花辮,是真正的農村氣息。杜雪豐總結,賺錢是要花心思的,不能一味模仿別人。那個等著接挑擔阿婆的班但未能如願的女孩後來看杜雪豐開始趕鵝,也拉來了一群羊,可惜羊群實在和大榕樹格格不入,幾個月里鮮有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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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浦可能是政府規劃里提到攝影最多的縣城(城市)。霞浦縣的十三五規劃里,專門提到‌‌「完善提升現有攝影點基礎設施建設,充分挖掘、開發新的攝影資源……打造集攝影創作、文化交流、作品展示為一體的霞浦國際灘涂攝影創作基地……‌‌」

在霞浦攝影產業發展的十幾年裡,當地人想方設法搭上攝影這趟快車,越來越多的人加入到這場製造景觀的遊戲裡來。

雷其松第一次聽說霞浦成了著名攝影點的時候是2001年,此前,他已經在半月里村做了許多年的畲族文化保看護作。他去縣裡打聽了,外來的攝影師們拍灘涂,也拍漁民勞作,總之是一些原生態的景象。他暗自琢磨,畲族也挺適合拍照的。他買了相機,讓妻子和族裡的長輩穿上畲族傳統服飾,在民居前拍了一組照片,托人遞給鄭德雄,請求他下次也帶人來半月里拍拍照。

半月里最終成了一個新的攝影點。而且,由於霞浦的其他攝影點都對時間和天氣要求極其嚴格(例如楊家溪的最佳拍攝時間是早上七點到九點半),半月里的畲族人像攝影不受天氣光影變化的影響,半月里村漸漸成了攝影團青睞的地方。

有了攝影團之後,首先需要的是停車場,許多村子自建了停車場,普通小轎車收費十五塊錢一輛。

隨後被盯上的是高點。無論是灘涂攝影還是拍攝日出日落,高點都是至關重要的。小皓灘涂的攝影點在西邊的山上,據說早年間,來攝影的人自己開路上山,山主深受其擾,再後來,乾脆建了一個攝影點,上山收費10元一人,理由也很合理:我的山上種了很多名貴藥材,隨意上山踩壞了怎麼辦?

如果沒有山頭,也能人為製造高點。沙江村以拍攝S型灣的紫菜杆而出名,2016年甚至出現在了里約奧運會的宣傳片裡,沙江S灣從此成了霞浦之行的必打卡點。前幾年,攝影師們來到沙江村,沿著山坡一直走,發現村裡的最高點是學校的教學樓。但能否進去拍照,要看守門阿姨的心情。當時還在開旅行社的俞健敏銳地發現了商機,他賣掉了旅行社,聯合村裡的宗族親戚,湊齊了四百多萬,在家族的宅基地上蓋了一棟專供拍照的高樓。

那是一棟完完全全的毛坯樓,中間幾層樓至今還堆砌著建築材料,樓梯的地板和扶手只安裝了一側的,但這絲毫不影響這棟樓成為一個地標性建築。它唯一的作用是供人爬上七樓,站在村子裡的絕對高點上,拍攝前方的S灣水域。而那些氣喘吁吁爬上七樓的人,站在樓頂往後方望去,會看到一個更魔幻的景象——還有另外一棟高樓藏在村子裡,外觀金碧輝煌的樓頂上拉著橫幅:全方位電梯民宿攝影樓。

俞健放棄了其他的工作,專心成了一名守樓人。疫情之前,每天有上千人光顧這裡。下午五六點的日落,攝影師們甚至會提前三個小時來給三腳架占位置。但人還是擠不下,俞健後來又在樓頂搭了一排鷹架。

鹽田鄉的鵝灣紅樹林景點也是被製造出來的。攝影師陳紅和朋友們承包了一個山頭,供人拍照。從山上看下去,紅樹林的樹冠露在水面,偶爾會有出海的漁民划著船經過,宛如一幅水墨畫。紅樹林攝影點建設的成本超過40萬,但只鋪了煤渣停車廠,建了一個勉強算門的入口,陳紅把主要的心思和成本花在了布置攝影道具上。對於一個攝影點來說,景色好看、能拍出好看的照片才是唯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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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看待擺拍?拿著這個問題去問當地人,尤其是從事這個行業的人,大概率會得到相似的答案:‌‌「同樣是影像藝術,電影才是最大的擺拍,為什麼我們不能請模特擺拍?‌‌」

但這種回答很多時候也許只是一種託詞。行內的人都心知肚明,由於擺拍痕跡過重,許多攝影點都已經被國內外的攝影比賽列入了‌‌「黑名單‌‌」。一位‌‌「攝導‌‌」在楊家溪水牛擺拍攝影點戲謔道,以前這兒拍的照片拿回去輕輕鬆鬆就獲獎,現在遞上去,評委看都不看。

‌‌「攝導‌‌」陳伏容年輕的時候迷戀攝影師盧廣——其實現在也是。盧廣拍攝被污染的土地,拍工廠煙囪里冒出來的黑煙,拍污水排放口死掉的野鴨子,拍塵土漫天裡一手騎著電動車、一手捂住孩子口鼻的父親。那些照片看得他淚流滿面。他理解的攝影,是一張照片結束了越戰。但這些話,他從來沒有跟客人講過,‌‌「來霞浦玩的人都是來玩的,別人好好玩,我講這些不合適‌‌」。帶團二十多年,陳伏容給自己定義,‌‌「純是換口飯吃‌‌」。

但是,成就感也不是沒有。他至少教會了許多老人重新體會到記錄生活的樂趣。來霞浦拍照的攝影師更多的是‌‌「老法師‌‌」們。‌‌「老法師‌‌」是攝影圈的一個說法,簡單地說,就是一群五六十歲的民間攝影愛好者。他們裝備專業,看起來很有攝影師的范兒,但其實許多人是退休之後才剛開始學習攝影的。在拍攝現場,陳伏容最常聽到的問題是:‌‌「陳老師我這個參數要多少?‌‌」‌‌「我開這個模式可以嗎?‌‌」

同行的《人物》攝影師尹夕遠早些年曾做過一份在攝影網站寫教程的工作,通俗一點來講,‌‌「就是騙老法師們的‌‌」。尹夕遠理解‌‌「老法師‌‌」們的需求,他們想要的是最大眾化的美,體現在攝影上,就是一張能獲得最大限度認可的照片。‌‌「答案已經放在這裡了,你去考試的話,當然希望一步就看到標準答案長什麼樣子。‌‌」

而像霞浦這樣的地方,就長著‌‌「標準答案‌‌」。尹夕遠總結這些成熟的攝影點,最大的特點就是‌‌「很難拍得難看‌‌」。矮山橫亘在海面上,不會擋住日出,但又會在視覺上形成一種非常好看的層次感,再加上晾曬紫菜的架子形成的結構和紋理,以及漁模的點綴——景都布好了,拍就是了。

陳伏容始終不願意苛責霞浦的擺拍產業。他認為,更重要的是,攝影實實在在改變了霞浦人的生活。他認為,霞浦發展攝影產業,最重要的是帶來了更多的就業機會,把很多人從繁重的體力活中解放出來。

江連水所在的北岐村,以前有17艘漁船,現在只剩7艘了。少了的這10艘都跟江連水一樣,從海里退回了岸上。除了做模特,更多的是開民宿。自己家的房子拿出兩間房來收拾下,給客人做做飯就行了。

賺錢的危機感刻在了霞浦人的骨子裡,從未消散。走過霞浦的村莊,留守農村的婦人們坐在家門口,手上都抱著一大沓袋子,給工廠的袋子加工穿繩子。每一天,曹美玉都在等待客人的間隙給袋子穿繩,穿好繩子要30秒,一個能換5分錢。一天干下來,她能掙個15塊。

眼下正是柚子成熟的季節,杜雪豐常常在拍照的時候接到上門收柚子的電話,一結束拍攝,就急忙把杆子交給女兒,讓她把鵝收起來,自己則火急火燎跑下山去稱柚子。五年級的女兒也很機靈,她熟練地把鵝趕回窩裡,‌‌「杆子朝哪裡指,鵝就會朝哪裡跑‌‌」。

這兩年,疫情對旅遊業造成了毀滅性打擊,靠著攝影發家致富的人們也迎來了這幾年裡最大的一個危機。畲之香感嘆,‌‌「總覺得好日子還沒過幾年呢‌‌」。

畲族博物館已經很久沒有迎來大撥大撥的攝影師了。從前遊客多的時候,鍾嬌蓮會去坡上,和畲之香做組合模特,但現在,她一個人坐在山坡下,穿著紫色棉襖到處曬太陽。畲之香一個人守著博物館,到了下午三點,她覺得不會有人來了,起身把屋子裡播放宣傳片的電視給關了,省電。

一年前的媒體採訪里,江連水講起自己做漁模,要做到做不動的那天——在灘涂地里走路是費勁的,泥巴會沒到他的大腿根,每一步都要把腿拔出來,他已經70多歲了,這個動作變得費力了。疫情的到來讓他提前退休了,現在,他又重新回到了海上,靠著每天拉人出海遊玩賺錢,一人20塊錢,湊夠五個人就能出海。

離開霞浦的時候,新的潮水季節來臨了,霞浦周邊幾個縣市的觀光客讓這裡恢復了一些生氣。虞公亭大橋上又擠滿了拍日落的人。如同行的《人物》攝影師所說,攝影都是貪婪的,是要把一個本來會流淌過去的時間據為己有。這一次,他也沒有忍住誘惑,加入了其中,在按下許多次快門後,感嘆道:‌‌「在霞浦,人人都忍不住成為老法師。‌‌」

(程天禾、曹美玉、李燕子、畲之香、陳紅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每日人物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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