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孫立平
拐賣婦女，甚至在拐賣婦女過程中出現的對婦女的殘害，之所以在今天的時代仍然屢禁不絕，是因為其存在的土壤並不瘠薄。而這種土壤的成分之一，就是世故而老練的功利性邏輯。
關於這個邏輯，某著名作家說得很明白：「如果他不買媳婦兒，就永遠沒有媳婦，如果這個村子永遠不買媳婦，這個村子就消亡了。」
此論在社會中有相當市場。有人說，沒有買辦婚姻，那麼多的光棍怎麼辦？有人說，有的被拐賣的婦女生活得也不錯啊。
說起來言之鑿鑿，聽起來邏輯清晰，而且立意高遠。他們的判斷標準是，社會的總福利量是增加了還是減少了，增加了就是合理的。這就是為了多數人的利益可以讓少數人做出犧牲的邏輯。
這個邏輯征服了無數人。是啊，這不是很有道理嗎？
這個邏輯的問題在哪裡？就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看到網友轉發的一個與五年級孩子的對話：
問：如果一個村子，要依靠買賣婦女才能存在，否則就會消失。那麼讓他們買媳婦對不對?
孩子：如果有這樣的村子，就讓它消失吧。
問：為什麼?
孩子：不能用野蠻挽救文明。如果哪天這個村子需要吃小孩才能長壽呢?
少年的邏輯簡單而清晰：不能用野蠻挽救文明。如果說前面那個邏輯的基礎是功利性，為了功利性的目的可以犧牲少數人的利益、生命以及社會正義。而少年的邏輯基礎則和簡單，就是人性與文明。
在過去五六年的時間裡，有一段話我曾經重複了無數遍：我們所面對的是一種複雜的變局，有些事情我們一時之間辨不清是非。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妨回到最基本的人性上來，站在基本人性的角度來思考。即便是這樣，也不見得每一次的思考和選擇都對，但從概率上來說，犯錯的機率會小一些。
在這個思路的基礎上，我提出了短鏈條正義這個概念。所謂短鏈條正義，是指在一件事情是否正義的判斷中，去除掉動機、背景、實質、進一步效果等等這些相關的因素，就事情本身做出簡單的判斷。
而一些基本的是與非，往往是由於缺失了人性和人性基礎上短鏈條正義的因素，而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是非顛倒。
下面是一個網友在我《八孩女事件：真正的問題是這些》一文後的留言，當時因為超出留言精選名額限制而沒有放出：為什麼揪著一個98年領證的家庭不放？不論有沒有拐賣的原罪，刑事訴訟法你懂嗎？追訴期的概念你有嗎？你不能可憐一下這個家庭的8個孩子？美國人烘熱點，擾亂冬奧會，你也跟著蹭流量？
留言者正義滿滿：對鎖鏈女事件的追究，影響了父親對八個孩子的照顧，哪怕這個父親可能是一個罪犯；大敵當前，這不是有利於敵人嗎？似乎，為了這些，就可以置基本的正義於不顧。
這個問題的實質是什麼？是為了一部分人甚至是多數人的利益能不能讓另一些人做出犧牲。這就是那位少年之問：如果哪天這個村子需要吃小孩才能長壽呢？歷史上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案例：三名船員為了生存殺死並食用了另一名船員，是可以的嗎？
人們反駁這種功利性邏輯的方式往往是：你可以保證每一個時刻，你都是那個最強勢，最有權，最有錢的人嗎？你就能保證你不是被吃掉的那一個嗎？
羅振宇也曾經問道：如果你這樣認為，你憑什麼認為希特勒不對？對於德國人來說，猶太人絕對是少數，把他們的財產分給其他大多數德國人，是不是犧牲少數人利益成全了大多數人的利益！？當按人種劃分時，你可能是多數人，如果按其他劃分呢？比如財產，學歷，出身，年齡，職業，你能保證每次你都剛好屬於多數嗎？
但我覺得，更重要的問題還不在這裡。
當由於某種哪怕是高大上的理由而需要突破底線，這就等於打開一個不可收拾的缺口，最後會使得人類整體的生存狀況變得更為糟糕。因此，即使是為了人類整體的生存和福祉，也必須牢牢守住那些最基本的底線不放。
（註：本文作者孫立平，原題目《面對拐賣婦女：名人的深奧功利邏輯與少年的簡單文明邏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