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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舟:徐州人怎麼看待豐縣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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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知道現實很複雜。有河南朋友告訴我,他老家的村子就有被買來的女性,還生了三個孩子,學習都很好。他了解後想報案,但私下找了那位女性,她卻不願回老家,那邊山區太苦了,而這邊夫家對她也確實還不錯。然而,這並不能合理化她當初被拐的事實,在並非自願的情況下遭受虐待、囚禁,性質也截然不同,因而關鍵在於尊重女性的主體性,其中是否存在違背婦女本人意願的暴力、脅迫、詐騙等犯罪。

電影《牧馬人》鏡頭

忽視程序上的問題,含糊籠統地把不同性質的事都說成是「一樣」,這勢必就會和稀泥。事實上,「全國都一樣」的說法本身就委婉地承認了「這其實不對」,只不過是因「為什麼只把矛頭對準徐州」而感到委屈。這種辯論話術的重點不是尋求普遍的正義,而是尋求得到公平的對待——「你不能光說我」。

昨天的留言裡,也有人說:「豐縣和一百年前一樣嗎?豐縣取得的經濟文化成就時一個鐵鏈女就能否定嗎?豐縣除了鐵鏈女之外還有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的工作成就,你咋不談?」

還有人遺憾地說,像我這樣「只看到污點不看到白紙」是「偏頗不客觀」的,他強調的是:「社會有批評才有進步,我只希望這樣的批評是實事求是的,無論是事實上還是程度上都是符合實際的,而不是別有用心的、跟風炒作的。」

當我們說「實事求是」時,通常是指對事件本身就事論事,為什麼他們反倒覺得扯到別的方面才算「實事求是」?我想這是對這一概念的特殊理解:它在意的並非釐清事實,而是權威根據其總體表現給出的公正判定,類似於「功過三七開」。

這是那些人沒有是非觀嗎?也不見得。別看那個校友群里為徐州老家百般辯護,如果此事發生在隔壁哪個縣市,代入的角色不同,他們就完全可能是另一番說辭。

他們之所以如此反應,說到底,因為他們是徐州人:他們的憤怒點不再是人口拐賣行為,而是關於徐州的地域黑,徐州人被噴、徐州企業和產品被抵制,而為了捍衛這一身份認同,他們就本能地竭力為之辯護。

徐州

這並不只有徐州人這樣,事實上,這樣的反應在國內的輿論場上極具代表性:任何一個群體在感受到污名化的身份危機時,都會自動作出反應,甚至連反應的模式都一模一樣,無非是「這些都很正常」和「別處也一樣」,絲毫不顧這兩點本身就是內在矛盾的——既然「這些都很正常」,那你又何必避之不及,強調「別處也一樣」?

僅僅譴責他們不能面對真實,恐怕是無濟於事的,更重要的是就事論事,沒必要因為豐縣事件而泛化為對徐州的地域黑。事實上,據我那位朋友說,那個校友群的氣氛演變也是有過程的:一開始大家默默關注,都很克制,不敢先吭聲,就轉發相關新聞進群;後來看到調查結果,開始氣憤、討論、發段子;但當發現很多人炮轟徐州時,氣氛急轉,話題變成抵制地圖炮。

即便是我一些對豐縣事件持有強烈批判、反思態度的徐州朋友,看到網上鋪天蓋地說要抵制徐州、抵制徐州貨、抵制徐州人的說法,也都感覺很難過,雖然他們也能理解網友的那種憤怒。

當然,我也知道,很多人之所以這樣黑徐州,其實是將之視為一種解決問題的施壓手段。然而,地圖炮是一個殺傷力很大,但誤傷率很高的戰術,所以我此前在文章里從來只說「豐縣事件」,甚至都不提徐州——之所以稱之為「豐縣事件」,也是迫不得已,因為我覺「生育八孩母親」和「鐵鏈女」都對當事女性不尊重,連「小花梅」的身份也有太多人質疑。

我反對地域黑,並不只是為了在戰術上「團結徐州人」,而只是覺得這本身就是毫無必要的偏見。如果說一些徐州人為家鄉的辯護是被這一身份捆綁了,那麼無法將「徐州」和這一事件分離,也落入了同一個思維陷阱。這是一個難以掙脫的泥潭:那些徐州人越是為家鄉力辯,不肯反思,就越是反過來強化了外界對徐州的惡感,讓人覺得自己黑徐州是對的。

《盲山》的導演李楊接受採訪時的話

這次徐州被黑的另一部分原因,是很多人發現這一惡性事件根植於廣泛的土壤,是結構性的社會現象,連帶著上升到對當地的整體批判——試想一下,吳謝宇弒母案也令人震悚,但這與其極特殊的家庭環境有關,就很難上升到對福州的地域黑。

然而,正因為這是結構性的現象,所以它更需要我們所有人共同面對。就像我那位徐州朋友說的:「本來這個事件,最期待真相的是徐州人啊。最想知道事實的,還受害者公道的,也是徐州人。」

時代已經不同了,我們需要往前走。前些天,有一位讀者「giantbug」給我留言說,他和曾一起在豐縣扶過貧的同事談起,一致認定確實是社會大背景變了,「當然是家醜,但是,掀開這樣的丑,曝曬開來,是對社會、對各項事業進步的推動。進步當然很難,但不能因為不可以一蹴而就,就輕易否定久久為功。」

他說,二十多年前,當地對痴呆殘疾的婦女被「娶回來」,其實是不以為怪的,甚至這次事發的歡口鎮當初比其它鄉鎮還好些,當地幹部的說法是「好的弄不著,孬的也行啊」。

儘管現在看來,「這是一個嚴重錯誤的認知,但是,是當時的普遍認知。甚至從來就沒考慮過不應該有這樣的事情,往往只是將這些事情作為一個貧困家庭的所以貧困的某個原因。」那時關注的是能吃飽穿暖就不錯了。然而,「現在的我們坐不住了,我們直接關心人的權利、人本身」。

確實是這樣。我們需要關注的是人的處境、尊嚴、權利,不應該被特定的身份所捆綁,那會轉移、妨礙我們追問真正重要議題的精力,而這首先就需要我們不能僅僅只是憤怒、強辯,還需要反思自己的勇氣和清醒。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維舟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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