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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治癒,我的抑鬱

昨天在網上看到了一條視頻,是一個報紙的網站發的視頻,講述的是重慶的一戶農家,在暴雨來臨之前,全家老少五口人一起上陣搶收曬的穀子,終於在暴雨來臨之前把穀子收了起來。網站的編輯配了一個很詩情畫意的文案:‌‌「近日,山城重慶,暴雨來臨前一家人搶收稻穀,畫面很是治癒。網友:奶奶好像穿了輪式溜冰鞋。‌‌」

文案裡面的‌‌「重慶‌‌」兩個字,瞬間就勾起了我的回憶。這種場景,在我小時候經常經歷,不過直到現在想起來,也並不那麼‌‌「治癒‌‌」。如果當時的我們會這麼多時髦的詞彙,可能會說‌‌「抑鬱‌‌」

我父母是教師,家裡並不需要種田,但是每年放暑假的時候還是要回老家去幫忙干農活。

我們老家住在山頂上,我很小的時候,整個生產隊只有一個曬垻,還是我父親牽頭打的三合土地面,一種用石灰、河沙、碎石子混合而成的建築材料,硬度比水泥差很多,但是比泥土要好太多。

為了方便全生產隊的鄉親,這塊曬垻的位置差不多在地理正中心,距離我們家三四百米的樣子——不是平路,重慶的農村幾乎沒有平路。沒有水泥路,也沒有機耕道,全是窄窄的田坎,偶爾特別滑的地方會鋪上幾塊石板。

大家可能不知道這個曬垻在我們生產隊的地位有多高,為了它還專門起了個地名:大地垻。

每年夏天割完穀子以後就要曬,不曬乾要爛,而且還交不了公糧。

曬穀子的時候,最害怕的就是我開頭說的這個很‌‌「治癒‌‌」的畫面——暴雨。

我們川渝地區管這個暴雨叫‌‌「偏東雨‌‌」,我還專門查了一下,據說是因為地形原因,夏天的風大部分都是東南方向來的。

一下暴雨,如果曬垻上的穀子沒能收回來,被雨淋濕了,兩三天的工作全部白干,又得重新曬過。

這個耽誤的不僅僅是時間,而是真真實實的體力:一家人分好多趟,把穀子從家裡擔到曬垻,然後要把穀子攤開,要翻曬,太陽下山的時候要去收回來,免得早上‌‌「扯露水‌‌」又打濕了,第二天再擔去曬垻。

印象中那時候的天氣沒有這麼熱,太陽也沒有這麼毒,曬穀子一般要曬兩三天,這樣的重體力工作要重複兩三次才能完成。

我們這樣的小孩子,擔穀子幫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翻穀子‌‌」,也就是曬了一陣子之後,去翻動一下,讓底下的穀子能夠翻上來接受暴曬。

翻穀子有兩種方式,一種是用木耙子,經常被我們用來當成豬八戒的九齒釘耙玩耍,另一種就是用腳在攤開的穀子裡面一步一步往前趟,劃出一道一道的壟溝,增加穀子和陽光的接觸面積。

對小孩子來說,相當於玩兒了,跟現在玩兒河沙的孩子是一樣的,還能為家長分擔一部分工作,全家上下都其樂融融。

但是一旦遇上偏東雨,那就真的一點都不其樂融融了。

家裡的長輩們負責看天,他們在努力判斷,天上來的烏雲會不會造成降雨、大概什麼時候下雨、雨大不大等各種各樣的指標。

你全家出動忙天火地把穀子收回來了,如果沒下雨,或者只下了幾滴雨,那就浪費體力;你收回來之後,眼巴巴等了三個小時雨才下來,也划不來,也許就差這兩三個小時就曬乾了,現在收回來了,明天還要去曬一趟;你要是收晚了,穀子被淋濕了,那就真的是前功盡棄,一家人要鬱悶好幾天。

所以每次臨到要下偏東雨之前,大家都不敢出門,都在家裡坐著,只等著某一個經驗豐富的老人,在某一個他認為的最佳平衡點大喊一句:‌‌「搶穀子了!‌‌」

然後整個生產隊的人傾巢出動,直奔曬垻上各自的地盤。

我有幸參與過幾次,搶穀子,搶玉米,都幹過。

有人負責用木耙子的反面平板將攤開的穀子推攏,有人負責用掃把把剩下的掃到一起,有人用撮箕撮到籮兜里,全家最壯的幾個勞動力就負責把這些穀子擔回家。我這樣的小孩子,就只能在一旁拿著掃把和撮箕打下手,儘量做到幫忙不添亂。

如果實在是沒有足夠的勞力,那就只能準備足夠的籮兜,把收集起來的穀子裝到籮兜里,在籮兜下面墊上幾塊石頭,上面蓋上幾張塑料布,下防滲水上防直淋,雖然也要被濺起來的雨水打濕不少,但是總比在曬垻上泡了強。

這種事情,真的是既不浪漫,也不治癒,黃髮垂髫都拿出了自己全部的體力來跟老天爺搶飯吃。

收完穀子或者玉米,每個人都累得不行,身上全是汗水、灰塵、谷糠殼、玉米皮、玉米須,又粘又癢,加上蚊子和蠛蠓(我們叫墨蠛,一種極小的昆蟲,咬人的效果跟蚊子一樣,甚至疙瘩還要大一些)的叮咬,那種感覺真的是百爪撓心。

洗澡沒地方洗,唯一的河溝在山腳下,而且家裡大人還不讓去河裡。剛剛割了穀子的水田裡的水渾濁至極,洗完身上一層泥,也沒法洗。

只能隨便用水井裡的水胡亂沖一下,還不能到水井邊上沖,那是一家人喝的水,不能污染了,得走遠一點沖。

這種經歷,直到我十來歲以後,我家在自己的門前打出了一塊曬垻,才算解決了很大一部分難題。

正因為小時候親手做過農活,所以直到今天,我看到農村的什麼炊煙裊裊、麥浪滾滾之類的場景,不管畫面有多美,心裡始終是酸楚大於浪漫。

因為我知道這一切的背後,都是農民在付出著什麼。

城裡人喜歡看梯田,尤其是灌滿水的梯田,在山坡之上如同片片明鏡,映照著藍天白雲,覺得特別浪漫。

我一直不喜歡看梯田,因為我們老家以前到處都是梯田。

每次看見梯田,我都會想起深秋大雨的時候,我家裡的長輩們拿著鋤頭衝出家門去給梯田蓄水的場景。

經過一個夏天的暴曬,絕大部分梯田的水都所剩無幾,有的甚至已經干到裂縫,只能趁著大雨的時候去蓄水。

長輩們一步一步地檢查有沒有漏水的田坎,一層一層地來回奔波,挖開或者堵上泄水口控制水量。

如果雨特別大,一兩場雨就能把明年開春種水稻的水蓄好;如果雨不大,就需要整個秋冬隨時來關注著這一塊塊梯田、一根根田坎、一個個泄水口。

這些,是明年有一個好收成的最基本的保證。

家裡長輩們從梯田裡回來之後,冷得瑟瑟發抖的身軀,滿是泥漿的衣褲,以及粘在額頭上的縷縷頭髮的形象,我可能到死都不會忘。

各位編輯晚輩們,干農活,不治癒,你親手去干一次就知道了。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讀宋史的趙大胖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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