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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樹魂序:離家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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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毛澤東的最高指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從那時開始,一場中學生「上山下鄉」運動全面展開,近1600萬中學生中斷學業,到農村、農場和建設兵團務農,持續時間長達10年。這場波及了全中國上千萬戶城市家庭的運動,製造了無以數計的人間悲歡離合,那些曾經經歷了的以及以後對這場運動有研究興趣的人們,至今仍在不知疲倦地爭論「有悔」、「無悔」,可見這場運動對於中國社會的影響是巨大而持久的。

今年,是這場運動四十周年,全國各地當年的知青們已經或正準備舉辦各種形式的紀念活動。這些活動多半是組織一台以當年流行的歌舞節目為主要內容的演出,也有的是組織到當年插隊的地方旅遊。說實話,我是不願意參加這類活動的,倒也不是不欣賞或是不想去,而是一直沒想明白,我們到底要紀念什麼?

我不想也不能代表什麼人,別人要怎麼紀念,要紀念什麼,我管不著。但我真的不明白,他們載歌載舞地在紀念什麼?

對於我,也是個曾經的「老知青」而言,永遠記得那全城挨家挨戶動員(實質是強迫)青年學生「自願」下鄉的鑼鼓聲,還有那站台上送行的父母們在火車開動時突然爆發的、壓倒了火車汽笛聲的慟哭聲。

於是我決定,將我當年下鄉的真實經歷寫出來,沒有所謂的「激情燃燒」,也不是什麼「傷痕」,是什麼就是什麼。把自己所知道的事寫出來,是我們這一代人義不容辭的職責,寫出來,那怕只有自己的孩子到老了後才想起來讀,也將成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歷史長河中的一滴水珠。

這就是我對四十年前那場運動的紀念。

引子

那棵高聳入雲的大榕樹,像一座山,它那碩大的深綠色樹冠,由茂密的青翠竹林之上凸起,蔚藍天空中浮著的朵朵白雲擦著它的頭頂飄過。點綴著萬千粉紅花朵的墨綠色荷塘,環繞在它四周。夕陽,在這大片的綠蔭之上抹出層層金黃。成百上千隻歸巢的白鷺、灰鶴還有黑色的魚鷹,高聲喧鬧著在它上空盤旋。回窩的群鴨撲喇喇扇動著它們在逆光下呈透明狀的翅膀,一隻只飛越塘堤,整整齊齊排著隊,順著林間的小路,搖搖擺擺地經過它身旁,走向隱在竹林之中升起了裊裊炊煙的幢幢竹樓。

這樣的人間仙境,讓幾個嘴裡叼著草莖,躺在塘邊閒聊的知青,有幸見到了,後來(這後來長達四十年!)就時常會在他們的夢境中顯現,每次夢到這棵大榕樹,醒來後就覺得神清氣爽,仿佛又回到了那無憂無慮的青年時期。

這幾個幸運的知青,四十年前去到西南邊疆瑞麗縣一個叫弄邁的傣族村寨插隊設籍。

「弄邁」這個傣語詞的意思便是「大榕樹」。

離家千里

1969年2月13日,距春節只有3天,到德宏州插隊的昆明知青乘坐的列車,在送站親人們震天動地的哭聲中,緩緩地駛離了站台。次日在廣通換乘上解放大卡車,一路顛簸西行,途中還在永平縣城過了一個首次與家人分離的春節,整整走了6天,才到達了離昆明980公里的瑞麗縣城。在縣城又呆了幾天時間,等分配好下鄉地點後,終於坐上了弄邁寨子派來接他們的牛車,沿途觀賞著美麗的風光,慢悠悠地沿著公路從中午走到傍晚,在標著18Km的路碑處穿出一片竹林,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廣闊的垻子呈現眼前。

一條僅容牛車通過的土路從公路右邊伸出,由一座小木橋跨接到與公路並行的小河那邊,稍有點彎曲地穿過寬闊的田地和荷塘,延伸進一大片竹林,一棵巨大的榕樹尤如鶴立雞群般佇立在那片竹林之中。

弄邁來接知青們的幾位傣族漢子,都不會說漢話。在縣城見面時,還有人當翻譯,在路上就沒法跟他們對話了。當他們指揮牛車轉向小橋時,知青們只能從他們的手勢和語氣判斷出,此行的目的地就是那棵大榕樹。以目測估計距離,沿著這條土路從公路到達那棵大榕樹,約有2公里,一路算下來,它離昆明正好有1000公里之遙。

在此後的幾年中,每當知青們外出返回寨子時,走到小橋時,看到那棵距家千里之遙的大榕樹,會很自然地說:到家了。

弄邁的這棵大榕樹是瑞麗知青們所見過的榕樹中最大的,主幹要20個人才能合抱,最粗的垂根也要3、4個人才能合抱。它的高度至少有10層樓高,樹蔭覆蓋面積少說也有5畝地。知青們後來在別的地方看了那些被命名為「獨木成林」之類的,已經成了頗有些名氣的旅遊景點的大榕樹後,無不揺頭不屑地說一句讓當地人很不服氣的話:「沒有弄邁那棵大」。

弄邁這個傣族寨子並不大,20多幢竹樓按南北向排為兩列,一條3米寬的土路橫貫其中。土路的盡頭處是茂密的竹林,竹林深處便是那棵要仰起頭來才看得到頂的大榕樹。有這棵巨樹,給人的感覺好像弄邁寨子是建在一座大山的腳下。

牛車到了被竹林所掩蔽的寨子路口時,一大群看來是早已守候多時的傣族男女老少從竹林中涌了出來,迎上來嘰哩咕嚕不知說些什麼,知青們急忙跳下車來,被這些老鄉簇擁著來到一塊比籃球場稍大的土坪上,看來這塊空地是寨子的中心廣場。廣場邊上有兩座比較大的竹樓,趕車的漢子們幫著知青們將行李卸在竹樓台階前。

牛車走了,知青們轉過身來,面對著近百名皮膚黝黑、面相奇特的異族本土原住民,一時之間,感到不知所措。不知不覺中,他們相互聚攏了一些,心中不自覺地產生出一種在陌生環境中,同伴間要互相依靠的潛意識。

分到弄邁的知青,以師院附中初二的兩伙男女生為基礎隊伍。為何說是兩伙?是因為那時的人相對保守,同班的男生、女生不願分在一處,於是縣知青辦只好將同級不同班的幾組男女生硬性搭配在一起。所以分到弄邁的知青中,男生女生沒有同班同學,沒有歌里唱的「同桌的你」。

來到弄邁的幾個男生,既是同班同學,又是街坊,他們的家都在同一條街,相距最遠的不過百米。打小哥幾個上學要約著一起走,放學一起玩,文革期間一起出去串連,合夥成立造反戰鬥隊,共同經歷了武鬥危難,可以這麼說,他們早就已經將同學關係變成死黨關係了,到了下鄉這種時候,怎麼可能讓他們分開。他們的大名就不提了,在此都以綽號稱呼,分別是:酋長、老貓、老八、老龍、老地。還有個老二,不屬於死黨,只是同班同學而已,經他要求,也分來了。

分到弄邁的,還有幾個其它學校的學生,若按他們所在學校分配,是不應當分到瑞麗的,但是因為他們與附中的學生分別有兄弟姐妹或堂表兄弟姐妹的親屬關係,家裡為使他們相互有個照應而要他們跟著附中的兄妹或姑表親一起來了。他們是:女生老蒜的表弟老令、老貓的妹妹老平、老龍的表姐老沙、老二的姐姐老方。還有個特例,老貓的鄰居老豆,也算是街坊死黨,不沾親不帶故的,冒充老貓的表弟跟著來了。附中的學生與這幾位其它學校,今天上午上牛車時算是第一次見面。一路上,男生與男生以及女生與女生很快就處熟了,但男生和女生卻保持著適當的距離,互不講話。

初二的知青差不多都是屬兔的,下鄉時剛好邁進十八歲年頭,正處在無憂無慮的青春時期,根本沒把下鄉當作什麼可怕的事。老龍、老貓等人去約老地時,老地正獨自在家中鼓搗半導體收音機。他家裡人全都在年前就走了,上高中的哥哥是第一批下鄉的,父母也帶著弟弟去了幹校。他算是最後一個離開家的,把門一鎖,把那台剛裝好的四管收音機放進行囊,隻身一人來到車站,沒任何人來為他送行。也好,省卻了心酸難過掉眼淚的離別之痛。

此時,離家已在千里之外,他好像剛剛意識到這個重大變化,開始仔細打量身邊的知青夥伴和對面的傣族老鄉們,心中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不清楚將會面臨何種不可知的處境。

其實,面對不可知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對今後的一切都知道,沒了懸念。不過此時,大家都還沒時間去想將來會怎樣,只想著眼前的問題。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華夏知青網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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