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最甜蜜的歡迎
19位上海知青被馬車拉到陌生的生產隊已是午後，方知此地冬天一日兩餐，集中在隊部被告知即刻開飯。炕桌一溜擺上，老鄉隆重上菜，每桌一粗黃馬糞紙包，嘻笑打開，竟是白糖！知青莫名所以，以為當地風俗，不敢多言，遂上炕狼吞。老鄉擠一旁勸曰：「吃糖，吃糖！」眾知青愕然，有大膽者發問，隊長亦驚，原有一嘗走碼頭老鄉獻計：南甜北咸東酸西辣，南來知青頭頓，應餵糖以示歡迎。滿屋大笑。
02.最坷磣的事
老木匠之小女來回趕16里夜路，在公社看《列寧在一九一八》。翌日下地幹活，對夥伴曰：那像啥呀，成坷磣了，大姑娘家也不穿褲頭，草帽沿兒腰裡一圍，在台上蹦蹦跳跳的。恰吾在旁，故聽得，所說「蹦蹦跳跳」指《天鵝舞》也。《天鵝湖》，動亂年代公眾場合唯一殘存的世界名劇。
03.最出人意料的事
生產隊老馬下崽，飼養員老楊又拽又拉產一小駒，老楊緩氣欲歇，誰知「產婦」意猶未盡，掙扎使力又有物露，老楊大驚：不好！肚腸內臟要出！這可咋整？滿腦門子汗，雙手猛力推搡，欲將「內臟」塞回，如何推得動，如何塞得進，物出，乃一死胎。死馬駒最後賞了生產隊的老母豬，那老母豬將「嬰兒」咬的「嘎嘣嘎嘣」直響。30多年了，那脆響猶在耳。
04.最快意的事
分得一輕鬆愜意之活——看甜菜地，不讓農家大鵝吞食甜菜秧苗。人心不足，猶嫌驅趕白鵝太累，有農家小孩授吾妙計：準備半寸來長細枝若干，捉大鵝掰其嘴，將小棍豎直撐嘴。大喜，立馬照辦。撒腿追趕，伸手拽鵝細長脖，一一撐嘴。但見囂張一時之白鵝伸長脖張大嘴，無聲無語不吃不喝，快意之極。
吾得勝回朝，睡覺去也。後果：農婦娘們多人找上集體戶，論理聲討。
05.最想看又不敢看的事
老呂家媳婦大白天在無遮無攔的水坑裡洗澡。
正在場院幹活，有老鄉尖叫，「瞅瞅啊瞅瞅！」定眼一看，遠遠的恍恍忽忽，東邊百米外快坑內似有一白生生圓滾滾肉團團的那麼點意思。想看，不敢看，轉臉克制，一本正經狀。
06.最開心的事
集體戶殺豬！喜氣洋溢，人皆顏開，往日眾人間的齟齬一掃而空。知青孫乃廚師之子，配切煮炒當仁不讓，一腳踩蹬灶台，一手持勺，「嘖嘖」品味，有大餐師傅作派。
07.最浪漫的居室
茅廁。路邊一人多高土坯牆三面圍攏，左右土牆收口，中間豎T字牆一戶兩室，上不封頂，通天徹地，兩室內挖坑築池，上架鴛鴦橋。兩腿馬步跨橋下蹲，低頭憋氣見小橋流水的韻調，抬頭呼氣有仰望星空的浪漫，放鬆後得意時還不免有哼小調的雅致。只是隔壁廂有「悉悉簌簌」聲響傳來，則大氣不敢出，趕緊收拾走人。
08.最掃興的事
老豬霸占了茅廁。屏氣聚神，興沖沖前往欲宣洩，卻見領地已被貪嘴黑毛豬占領，搖頭晃腦扇耳，「哼哧哼哧」下探滿足食慾。小橋被拱，污穢一地，出口家園被糟蹋凌亂，遂興致全無。
09.最鬼祟的事
收聽「敵台」。此政治問題，罪蹲大牢。入夜，開機，滿耳「嘰里咕嚕」，話匣子內皆洋人。躲被窩坐場院，捧知青小胖組裝之7管半導體收音機，多有「莫斯科廣播電台」。「莫台」有滬語廣播，大多乃「紅衛兵暴行」、知青生活苦狀云云。
若干年後，正從英國廣播電台知悉軍人進駐北大清華，並推測「四人幫」失勢。眾人欣喜若狂。還記得那句經典評論：「鄧小平先生一定坐在椅子上微笑」。
10.最佩服的事
幹活時「打頭」對時間的把握。彼時哪有手錶，全靠「打頭」抬頭觀日掌握，該干該歇該收，褲襠里抓雞雞十拿九穩。無日頭，亦大致不差。
11.最舒心的事
夜臥土炕，忽聞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遂身心放鬆，坦然入睡——不用再出工了。
12.最無奈的事
正做夢娶媳婦，出工鐘聲刺耳噹噹，敲窗敲門叫喊聲聲。天未明，睡意正濃；要出工，不出狗熊。
13.最有創意的事
吾等設籍農村兩月，虱子亦設籍吾身，管住管吃，虱子安居樂業。褲腰鬆緊帶折褶處乃虱子美好家園高尚社區，密麻麻，排排坐，吃果果，見狀背涼起疙瘩。
戶長老毛穩重亦不乏靈感，活烤虱肉是其創意之一。拉褲腰湊油燈，火苗舔噬虱子虱蛋，口曰「叫你咬，叫你吃！」其狀惡狠狠。只是玉石俱焚，褲腰處燒痕煙跡黑斑處處。
又學農人，上下脫盡，赤條條鑽被窩。惹不起，俺躲得起。
14.最絕妙的回答
知青陳小代年方15，研讀馬列，不服大小官員，常有叛逆之心。某日與大隊「群專」頭兒起爭執，被民兵捆綁。小代對頭兒斥曰：你等這些當官的就知道欺負老百姓！頭兒呵呵陰笑：好，我是人民勤務兵，你偏說是官，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唱反調！小代厲色反駁：毛主席教導，既當官又當老百姓，你膽敢反對毛主席！頭兒卡殼熄火，又怕眾怒，小代脫身。
15.最沉痛的回憶
寒夜深更，蜷曲炕上，小代言其母陳璉不堪文革迫害，跳樓抗爭。小代說，媽媽到窗前要經過我的床，可是我睡著了……
16.最焦躁的事
多時不見家信，是家中有事，耽擱了？抑或公社大隊傳遞缺失？心急如焚。
17.最珍貴的紙
家書。數千里之外的家來信了，一個人躲在安靜處細細再看一遍，一字一句細細咀嚼體味其中的牽掛，一行一段慢慢領會回味個中的慈惠。
18.最快的謀殺案
買雛雞，置一大木盆內，毛茸茸圓滾滾嘰嘰喳喳，眾人喜歡，憧憬生蛋育仔滾動發展，前景美好。為安全見，將木盆端桌上，夜，人偕小雞皆眠。忽聞小雞騷動，「嘰喳」一聲，似有數雛雞擠出落地。戶長老毛鷂子翻身炕上躍起，持手電滿地搜尋，牆角邊有未及拖走之小雞屍身，原來耗子桌下窺視良久，適時出擊，謀殺得手。作案時間30秒內。
19.最窩囊的狗
養狗看家，只是集體戶人多，各司其令，那狗竟被訓得猥猥瑣瑣。深夜，盲流豬狗拱門入侵，在灶間「噼里啪啦」作案，鍋蓋瓢勺一地。那狗竟退縮牆角，低低哀鳴。待的主人聞聲大喝躍出，入侵者退，那衰狗又神氣活現，跳躍狂叫，狗仗人勢，表現一番。這等窩囊廢，沒見過。
後又養一狗，名「哈勒」，長腿細腰，極矯悍，極看家。有鄰家雞鴨入侵，「哈勒」急躥猛撲撕咬，謀殺得手還知道扒坑掩埋滅跡。我離戶一年後回去，「哈勒」竟識我，圍繞又跳又舔，極親熱。
20.最不求上進的豬
戶里養一豬，大名「嚕嚕」。我們吃啥它吃啥，國人待遇。「嚕嚕」毛色黝黑光亮，圓滾滾胖乎乎，漂亮可愛。待日長，始覺「露露」有患——不長個；及後又染挑食惡習，一到餵食時辰，慢慢吞吞愛理不理擺譜，哼哼哈哈嘟嘟囔囔埋怨，甩頭甩腦將不愛吃的甩一地。同一批的都到挨刀獻身的年紀了，「嚕嚕」還那可愛小樣，只是脾氣更大。
「嚕嚕」難免一死，命中注定矣。
21.最（不）該死的馬
隊裡最年長的老馬死了。它乃隊裡馬祖宗、「光榮媽媽」，馬圈裡的眾牲多有它和兒輩產的，和孫輩生的。它產不動做不動了，只有挨宰的份了。集體戶得一骨架，馬骨架砍了，下鍋放黃豆煮，當飯。放開敞開隨你三四五六大碗「可盡造」，只吃得一個個腆肚子慢吞吞動作遲緩。有吃壞者哀嘆：肚子吃壞了，我的肫壞了，這個死老馬！遂絕食數日，以清空腸胃。
22.最狡猾的牲口
毛驢。長一副溫順狀，偏一副鬼心腸，花花點子尤多。故拉磨需戴眼罩，還須嚴實。想騎它，難，硬上，那畜生不動聲色，走著盡往樹叢牆邊磨蹭；往其身上撂貨，才抬起，欲落下，恰扭身閃開，叫你一場空；出工無精打采，卻知時辰，要收工就來神，人拽不住，放手，迴路飛奔，歸心似箭。
23.最氣急敗壞的事
春，播種後牽一「叫驢」拉「木滾子」壓地。春心蕩漾，春情騷動，春乃動物多情時節。鄰地有騍馬拉犁，那「叫驢」瞅異性聞異味，哪管輩份長相條件，春情勃發，生理起反應，扭脖揚頭翻白眼，口淌饞哈喇，聲嘶力竭長鳴。吼畢，拉著木滾欲躍壟溝，相會私奔，要將愛情進行到底。真正斯文掃地，臉面丟盡，醜態百出。余彼時懵懂，性知識遠不如「叫驢」，不知此何故，不知此何為，驢叫人喊，驢跑人拉，雙方氣急敗壞。
叫驢，公驢也；騍馬，母馬也：同居產子為騾，力大，無生殖能力。
24.最難堪的場面
春，牲畜發情季，牲口交配乃隊中大事，關係全村生機。種馬難覓，多方尋求，自然還有價格考慮。某日，健碩種馬昂首闊步施施然來到隊裡，對象早已選定，只待拉來相親，一切按部就班。見多識廣之城裡娃渾然無知，有途經女知青發現新大陸，好奇大叫：那馬怎的又多出一腿？！
25.最臭的食物
臭米麵。為節糧，農人將苞米泡水，及至發酵發臭成糊狀，煮食。其惡臭無比。或臭正是省糧之妙處。戶內有嘴饞者去農家嘗之，回戶猶反胃不已。因食之多有中毒者，後政府大力宣傳禁食。
26.最噁心的進食
「吃污」。冬末初春，籌銀子去長春買大糞是生產隊長的工作之一；春耕前，手持大鎬刨糞，用二齒鉤「搗（倒）糞」是社員的農活之一。滬人稱糞屎為「污」，凍得堅如頑石的「污」一鎬下去一個白印，蹦起的糞末冰渣湊巧了，直躥入口，絲兒絲的涼，入口即化。
「呸！呸！呸！」不敢咂味趕緊吐了。日夜氣溫交替，大糞解凍又凍，「搗（倒）糞」那活是將大鎬刨下的「污」摻土攪合搗爛，合二為一。那真是細細審視，塊塊扒拉——不說不說了，真正噁心！
27.最時鮮的美味
苞米灌漿時，摘青苞米，刨刮取其濃漿，置苞米葉上，加鹽隔水蒸食，其香其鮮其嫩其爽少有。此法老鄉傳之，又言糟蹋糧食，雖味美而不可取。集體戶亦僅偷香掠美，奢侈一回而已。
28.最要拿來說事兒的事
全家一條炕。東北寒冷，炕乃家之中心，白天闔家大小吃飯嘮嗑一屋，晚間男女老少擁臥一炕，這晚間一條炕，這如何說得通，這豈不要亂套？常揶揄老鄉：東北農村孩兒早受教育早成熟。及後想通，存在便有其存在之理，無所謂對錯。
29.瞧著最不舒服的事
貧下中農穿鞋隨便上我炕。此乃農人習慣，你家我家炕上炕下，不分不管照踩不誤。
炕乃吾睡覺入眠神遊之床，炕乃吾貼身貼肉安身之所，你肆無忌憚齷齪泥鞋踩踏，卻叫我今夜如何入眠？
30.最奇怪的農活
薅麥子。「薅」即拔，麥熟，刀不用，連根拔，甩泥一身，鞋內盡土。因種麥所獲不豐（每畝百來斤），也就夠老鄉中秋過年吃幾頓餃子，故種植極少，「薅」半天即完。「薅麥」，至今不明其因，或保麥草全屍？
31.最有詩意的農活
秋，牽騾馬若干，遠離生產隊尋草放牧，放眼草甸，藍天白雲，遛馬養膘，身心愉悅，此活有詩意。若放蹄疾馳，更快感無限。
32.最時尚的農活
踩格子，女孩活。春耕播種，前有農人撒種，隨之犁鉤翻過，後有三四女生一溜，著棉襖棉褲棉膠鞋，費力擺臀扭腰，行一字步，前後交叉配合，將壠尖踏平踩實。此類似今日T形舞台性感之擺胯，雖臃腫笨拙，實乃國人前衛時尚之先鋒。惟彼時吾等不知欣賞。
33.最心苦的農活
春，握小鎬刨茬子；秋，持鐮刀割穀子。彎腰撅臀，一手抓緊作物一手揮刀（鎬）起落。村子坐落平原，一壟地1里地，來回2里地，幾個來回筋疲力盡。天將黑，抬頭望無邊無際，不知何時是頭。心苦，因為見不到希望。幸多有先行者不惜體力，揮刀接應，感激不盡。
（茬子，頭年收割後留在地里尺把長的苞米杆、高粱杆，連根刨下農家燒火做飯）
34.老鄉眼裡最奢侈的
上海知青竟然要吃什麼醬油。
35.老鄉眼裡最香的
沒有「鮮」的概念，老鄉只認「香」；沒有「炒」的概念，老鄉只知「燉」。
天下最香：小雞燉蘑菇。
36.老鄉眼裡最好吃的
無他，天上龍肉，地上驢肉。
37.老鄉眼裡最高級的
常掛嘴邊的：誰家過年不吃回餃子？
38.老鄉眼裡最怪怪的
那些南蠻知青怎麼每天都要擦洗身子？
39.老鄉最看不慣知青的
知青竟敢用洗臉盆和面做飯，埋汰！
40.老鄉最瞧不起知青的
說是大城市來的，必是有派有款的，偏偏小屁摳眼，吃小雞竟連小雞腸子都吃！還美名「炒什件」，實在丟臉。雞腸雞肚是埋汰之物，棄置之物，竟然堂而皇之食之，可笑可氣！
41.最促狹的外號
老鄉多有外號，曾當兵的，入「國軍」的為「老黨」，是「共軍」的呼「八路」；政治隊長不諳農活，人稱「老廢」；身強力壯者有「牤子」，出生地富的是「後悔」，懶惰閒散為「老豬」，喜歡嘮叨又口闊者是「大嘴」……
社員小楊，天生異相，左右失衡，口斜嘴歪，人稱「老歪」。「老歪」有神力，無人能敵，故神態倨傲，侮慢鄉里。被欺者常私下唾罵：「尿鞋幫」！如當面呼之，「老歪」必暴怒，必應於老拳。
初時不解，有農人釋疑：器不正，射水歪，必污鞋幫子。原來進出換位，上下顛倒矣。
42.最觸目驚心的事
「老歪」之姐乃「病秧子」，某天忽病惡，知青等眾人出力，徒步45里地抬擔架送范家屯鎮，惜鎮醫院回天乏力。回屯後躺在擔架上的老歪姐被擱置窗外一宿後，終無聲息。當地習俗：女子該嫁而未嫁是不能死在家中的。翌日晌午，換上新衣的歪姐被馬車拉至墳圈地，老父堆穀草攏柴禾，點火潑油焚屍。悲痛中老父在壟溝里乾嚎「我那可憐的閨女啊！」，又返現場指揮：澆油！這裡不行了！車老闆老呂舉臂潑油，火勢大盛，黑灰碎片轉圈升空，關節骨折處屍油點點滴落。燒不透，挖坑埋了。吾尾隨至現場圍觀，回集體戶遭眾人嫌棄，不讓進門。
43.最不光榮的勞動
隊窮，干一天算一工10分，頭年每工1角2分。國家照顧，知青一年口糧650，死活出力，掙2500分，點鈔30，不夠口糧，頗為喪氣。鄉親安慰：不錯不錯，有錢可分，前年更糟，所出不及所入，老本皆虧，遂倒扣，出工愈多，扣錢愈多，不出工者倖免。此謂不勞動最光榮。
44.最誘人的色
春，地窖空，白菜土豆食盡；缸見底，鹹菜酸菜吃罄。眼巴巴瞅自留地：大蒜下種，但見嫩綠點點破土，拓展招搖挺拔，奏響春之聲。見色起意，眾人色眯眯惡狠狠，算計何日可割綠，一口翠生生綠蒜，一口苞米麵餅子。
2003年7月
2023年11月增刪修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