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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西藏文革:我阿媽的回憶

—「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

作者:

在「破四舊」的火焰中,象徵西藏宗教與文化的經書,在拉薩大昭寺的講經場上被紅衛兵焚燒。

5、

66年7月的一天生下你了。是在軍區總醫院生的。我的隔壁住著有名的女活佛桑頂·多吉帕姆,她也在生孩子。她很受照顧,住單間病房。還很保密的樣子,不能讓外人知道。我藏幹校的同學拉姆啦在總醫院當護士,她悄悄透露給了我。當然我現在才知道,那時候,多吉帕姆的丈夫是大貴族噶雪巴的兒子,你在文聯的同事,倫珠朗傑啦(註:噶雪·倫珠朗傑,1940年代末生於拉薩貴族噶雪家族,詩人,著有詩集《蜜蜂樂園》。曾任《西藏文藝》雜誌主編,西藏自治區作家協會副主席,2017年病故)。

我去總醫院的當晚就生了你,正是拉姆啦接生的,可能是頭胎的原因吧,你很不容易生,不過我沒有喊叫,緊緊地咬著嘴唇,都咬破了,才生下了大腦殼的你。拉姆啦指著我紅腫的嘴唇笑話我,別人生孩子都從陰道生的,你是從嘴裡生的嗎?第二天一早,你爸爸騎著自行車趕來了,滿頭是汗,看見你比見到我還開心。四天後,我們就出院了。你爸爸高興得一晚上睡不著。那時候供應差得很,文化大革命嘛,什麼都沒有,產婦只有二十五個雞蛋和一隻小小的雞,還有兩三斤酥油和兩三斤紅糖,憑出生證可以買到這麼些東西。你爸爸就把那隻小雞掛在門上,一會兒拔根雞毛,一會兒盯著你看,很激動的樣子。

沒過幾天我們有了一個保姆,阿佳益西啦,她四十歲左右,沒有結過婚,但很會帶孩子,是央京啦介紹的。我除了給你餵奶沒什麼事情可做,天天待在家裡,只有領工資的時候會去一趟單位。那時候我的工資48元。因為是從中央政法幹校畢業的,工資還算高。我說過,那時候已經文革了,學生都回去革命,老師都要去公安廳學習,除了挨鬥的當權派,每個人都要「鬧革命」,好在我生你,可以休產假。

拉薩大昭寺的講經場成為批鬥「牛鬼蛇神」的大會場。(澤仁多吉拍攝)

正被批鬥的女子是西藏最著名的女性仁波切——桑頂·多吉帕姆·德欽曲珍,曾被中共評為「棄暗投明」的愛國主義者,受到過毛澤東的接見。(澤仁多吉拍攝)

西,那是我生了你以後第一次出門。從軍區後門的堯西朗頓(註:「堯西」專指歷代達賴喇嘛的家族:「堯」是父親的最高敬語,「西」為莊園,「堯西」意為尊貴父親的莊園。堯西朗頓即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家族)家到帕廓東邊的魯固汽車站,一直到攝影站(即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駐西藏記者站)的一路上,不知道是不是又在砸大昭寺還是砸附近的幾個佛殿,過去放在寺院裡的經書被扔得滿街都是,地上撒滿了經書,一頁頁,比樹葉還多,走在上面發出「嚓、嚓」的聲響。我心裡還是有點害怕,覺得踩經書是有罪孽的,可是沒辦法呀,地上全是經書沒法不踩上,躲也躲不過。我的心裡很不舒服,想著人們怎麼連經書都敢踩呀,車也從經書上面碾過,那些經書已經又髒又破。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這件事情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了,我至今也忘不了。

那時候要「破四舊」、「立四新」,家裡連顏色鮮艷一點的床單、窗簾都不能有。我們家有一個很好看的檯燈,是你爸爸從北京帶回來的,像古代仙女一樣的瓷瓶,電線從瓶口伸出來,很漂亮。可是你澤仁叔叔說這個是「四舊」,一定要砸爛,不然的話,他說你爸爸的父親當過國民黨在西康省德格縣的科長,說我的家庭成分也不好,是「農奴主代理人」,如果以後抄家抄到你們頭上,看見這個「四舊」就不好了。這樣你爸爸就把檯燈砸了,用釘錘使勁砸了好多下才砸碎的。澤仁叔叔家有一對古色古香的花瓶,他也說是「四舊」讓保姆拿去扔到拉薩河,可沒想到保姆捨不得扔,自己把花瓶留下了,許多年後央京阿姨還指著保姆家的桌子上擺著的這對花瓶,很惋惜地說,這以前是我們家的。

你大姨姨那時在松宗步校教藏文。松宗步校在扎木,是解放軍的一個步兵學校。你大姨父也是松宗步校的老師。他是半藏半漢,他的漢人父親過去在魯固種菜。他小時候在色拉寺當僧人,後來在藏幹校解放軍藏語文學習隊當老師,收編進了部隊,成了軍人,文革時在駐色拉寺的軍管會工作,拿了寺院裡的不少東西回家,像老瓷碗,老卡墊,老唐卡,夜裡常常一包包地背回家。你小姨姨當時在他家當保姆,帶孩子,這些都是她跟我說的。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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