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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西藏文革:我阿媽的回憶

—「那時候是秋天,風一吹,破碎的經書就和樹葉一起漫天亂飛」

作者:
你父親帶著我,我抱著你,我們到他的老家德格住了兩三個月。我終於見到了你爺爺,是一個很善良的漢族老人,七十多歲,已經在德格住了三十多年,會說德格話,可能是你奶奶教的吧。你奶奶去世得早,從照片上看,她是一個典型的康巴女子,當然,她穿的是康區的藏袍。你爸爸跟她感情很深,長得也像她。你爺爺說話輕言細語,總是笑眯眯的,和周圍的藏人漢人的關係都好。他還每天悄悄念佛,早晚都要圍著印經院轉經,但不敢說轉經,而是說「散步」。

左圖:1966年10月1日,拉薩舉行「建國十七周年」集會遊行,與中國各地一樣,陷入狂熱崇拜毛澤東的紅海洋。右圖:1967年3月5日,西藏軍區在拉薩舉行全城大遊行,造反派之間的武鬥在即,軍隊明里暗裡介入。

8、

那時候我們公安學校也有了軍宣隊,派了軍代表,所有人都要去學習,就是去以前的次角林寺那裡學習,一周兩三次吧,這樣我也就不能在家裡待著了。那幾個軍代表凶得很,排長連長之類,要組織我們學報紙學文件,要集合起來參加軍事訓練,每次還要挨個點名。軍宣隊的權力很大,一切的一切都要管,我們請個假都要軍管會批准,不過我請假容易,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是軍人家屬。

那時候動不動就要念毛主席語錄。從軍區大門進出,必須跟站崗計程車兵一問一答,答不出語錄就不能進去或者出來,就像是對暗號一樣。比如他先念半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條」,你就得答下半截「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那些當兵的都很厲害,背得了大段大段的不常用的語錄,他突然抽一段問你,你根本就答不出來,只好被擋在門外,很尷尬地站著,等他第二次再對暗號。毛主席的語錄還翻譯成了藏語,別說城裡的居民,像你鄉下的白瑪姨姨——村裡的人都叫她是「江朱」(註:藏語,「狼崽」的意思)——她都能背誦很多語錄,因為背不出就會挨打。那時候每天都要「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忙得不亦樂乎的樣子,日子過得緊緊張張、糊裡糊塗的。

不久我懷了你妹妹,可是軍宣隊管得很嚴,我們除了學習、軍訓,還要參加勞動,把我們管得死死的,而且那段時間更嚴了,都不能住在單位外面,我只好帶著阿佳益西和你搬到學校里來住了。我懷孕了也不准假,有一次勞動,把學校廁所里的糞便運往農田當肥料撒,我在用鐵鍬的時候力氣用大了,肚子突然疼得不行,結果你妹妹早產,才七個月就生了,生下來才3斤,差點沒能活,在軍區總醫院的玻璃箱子裡還住了兩個月。這以後我又用不著怎麼上班了,一直到我們全家1970年離開拉薩。

你妹妹是67年9月生的。這時候拉薩已經武鬥了,「造總」和「大聯指」兩派天天在打仗。軍管會呢,今天支持大聯指,明天支持造總,整個拉薩亂得不得了。你爸爸在軍管會的時候,還去大修廠和水泥廠這兩個「造總「最多的廠做過調解,勸他們不要武鬥,有什麼問題坐下來談,可是他們非但不聽,還把你爸爸和軍管會的其他人扣留了一夜。你爸爸當時就想今天完了,可能要在這裡被打死,但第二天又把他們放了。

那時候拉薩簡直太亂了。記得68年我們休假帶你回德格,把剛滿一歲的你妹妹交給阿佳益西帶。沒想到我們走的那天拉薩發生了最大的武鬥事件,就是「六·七大昭寺事件」(註:這是西藏文革史上最令人震驚的血案之一,簡而言之,是支持「大聯指」的拉薩警備區部隊,攻擊當時被「造總」占領並設為廣播站的大昭寺,當場打死十人,還有兩人打死在附近街頭,打傷數十人)。不過我們走的時候是凌晨,天還沒有亮,可街上已經打起來了,從軍區到民航局的一路上,我背著你,你爸爸提著行李,子彈就在頭上「咻、咻」地飛,附近還有炮聲。我生怕哪一顆不長眼睛的子彈會要了你的命,我的心裡急得啊,不知道是該求菩薩保佑還是該求毛主席保佑。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民航售票處,然後坐車去了機場。

大昭寺三層的日光殿本是達賴喇嘛在法會時下榻的寢宮,文革初期成了「造總」的廣播站。(唯色拍攝)

拉薩「烈士陵園」里的這片墓地,是死於「六·七大昭寺事件」的十二名藏人紅衛兵的墓地。(唯色拍攝)

成都時,成都的武鬥已經平息了,可是一個商店也不開,什麼東西都沒有,下午還早早地,可街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聽說成都的武鬥很厲害,不過我們去的時候已經停止了,不像拉薩,武鬥正是最凶的時候。反正拉薩什麼事情都要比內地晚半拍,人家前腳走,他後腳才跟上來。我們到成都的當晚,就聽說拉薩發生了「六·七大昭寺事件」,聽說死了十幾個人,傷的更多。聽說是解放軍開的槍。我們住在西藏軍區的招待所里,都在議論這件事。

然後,你父親帶著我,我抱著你,我們到他的老家德格住了兩三個月。我終於見到了你爺爺,是一個很善良的漢族老人,七十多歲,已經在德格住了三十多年,會說德格話,可能是你奶奶教的吧。你奶奶去世得早,從照片上看,她是一個典型的康巴女子,當然,她穿的是康區的藏袍。你爸爸跟她感情很深,長得也像她。你爺爺說話輕言細語,總是笑眯眯的,和周圍的藏人漢人的關係都好。他還每天悄悄念佛,早晚都要圍著印經院轉經,但不敢說轉經,而是說「散步」。他喜歡牽著你去轉經,遇到人問「程伯伯,孫兒嗎孫女?」他就答「孫兒,孫兒」。漢人都喜歡男孩,長子長孫之類,你不是男孩,你爺爺可能有點遺憾,不過你當時被你爸爸剃了光頭,倒是很像男孩。那時候物質貧乏,但你爺爺總有辦法從外面買來酥油、牛肉、蔬菜、雞蛋,給我們「改善生活」。德格人也有意思得很,我只要出門,都會圍過來看,說啊嘖嘖,這個拉薩女子好看得像仙女一樣。

這是在我父親的故鄉康區德格,合影里有我漢人爺爺和藏人奶奶,還有在讀德格國立小學的我父親和我姑姑。

從德格探親歸來的我父母和我,與保姆阿佳益西及我妹妹在西藏軍區裡的家門前合影。

等我們返回拉薩,一進軍區,我就直奔阿佳益西,想把她懷裡的你妹妹抱過來,我太想她了,經常想得掉眼淚。但你妹妹不情願,她扭過頭去,嘴裡嚷著莫果莫果,意思是不要不要。可是她見到你爸爸反而張開了雙手。你爸爸就得意地說,看看,走了快半年了,她還記得我呢。我很受打擊,一下子哭了起來。阿佳益西就勸道,這么小的孩子能記住誰呢?她只不過是把所有穿軍裝的金珠瑪米(藏語的解放軍)都當成了她的爸啦,只要看到一身綠軍裝,又是紅領章又是五星帽徽的金珠瑪米,她就會喊爸啦爸啦,不信你把軍裝脫了再來抱她,看她還要你不?阿佳益西對你父親這麼說。果然,脫了軍裝的他也遭到了你妹妹莫果莫果的拒絕,我這才心理平衡了。

(文章只代表特約評論員個人的立場和觀點)

責任編輯: 江一  來源:RFA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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