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文革批鬥會。(網絡圖片)
1970年6月,我在宜賓市南溪縣省四監獄「勞動改造」井下挖煤炭,監獄醫院缺少看護我被調去充數,想不到見到了十年前「415」築路支隊的故人車玉生醫生。他是山東省文登縣人,是梁漱溟先生的學生,與台灣柏楊同在山東鄉村建設學院讀書。抗日戰爭爆發,鄉村建設學院被迫解散,車玉生參加了青干班(後來的中央幹部學校),隨國民革命軍從山東到了重慶。1942年進入山東醫學院(抗日時期校址在重慶)讀書,畢業後在重慶公立醫院當醫生,立下三個志願:不問政治、不出風頭、不談戀愛,一心服務人群。凡漂亮的女人來治醫,他總規規矩矩目不斜視,特別見到漂亮的母親更是規矩。是位醫德高尚,技術精湛,很有名望的骨科專家。手裡的那把手術刀,不知救活了多少人的性命。
抗日戰爭勝利後,國共內戰爆發。蔣介石終於鬥不過狡詐多變的毛澤東,節節敗退南京、廣州、重慶。1949年共軍攻占南京前夕,他的同學桂永清已是海軍司令,要他去海軍醫院服務,他嚴詞予以拒絕。原因是原中央訓練團有個姓李的醫生專程來看他,向他說:國民黨獨裁專橫,仇視民主自由,必然完蛋。共產黨為民為國,你能留下來是「三生有幸」(指醫生、先生、學生)。你是醫生,就憑手中那把手術刀,共產黨也會優待你的。你是他們最需要的人材,無須去台灣。就這樣他留在了大陸。
中共建政後,這所公立醫院更名為重慶市第一人民醫院(原七星崗金湯街重慶市市民醫院),他出任了外科主治醫生。春風得意,信馬由韁,積極工作,潛心為人治病。不久與同在一個醫院搞內科的女醫生結婚,很快有了孩子。那時住院醫生在工作期間不能帶孩子,他馬上動員妻子離開醫院到一家非正式的醫院去工作。由於他以身作則,事事帶頭,多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
誰知這樣擁護共產黨,熱愛專業,嚴守規矩醫生的他,竟然在1958年醫院「反右鬥爭」後期劃成右派,而且是極右。倒不是他說了些什麼「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而是醫院沒有完成上級下達的指標任務。他是「偽軍官」,留用人員,不補他當右派又能補誰?
「階級鬥爭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在劫難逃啊!極右的處理是開除公職送勞動教養,他到了415築路支隊。415築路支隊在雲南省鹽津縣修築內(江)昆(明)鐵路,幾十個中隊萬多人馬,成日在荒山狹谷里開山放炮,架橋修路。這支築路大軍多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讀書人,工傷人死時有發生。築路支隊沒有醫院,沒有過硬的外科手術醫生,支隊頭目瞄準了他:負責組建野戰醫院。
也許出於立功,也許出於醫生職責,他二話沒說,立即帶著一批醫術不甚精湛的勞教分子,在那一片叢山峻岭的山谷里伐木砍竹搭建工寮,挑磚尋瓦修彌醫院。沒有手術工具自製,設有手術室自搭。沒有多久時間,一座因漏就簡實用有效的醫院落成開張。自此,有多少修路負傷的右派份子,經他搶救免去了殘廢的痛苦;又有多少頻臨死亡的難友,經他手術後而獲得生命!他的大名在築路支隊各個中隊傳誦,被難友尊稱為「生命之神」。
我們在這裡相處近兩年,私下裡無話不說。他不但告訴我許多醫學知識,還告訴我許多做人的道理。記得有次中隊一個木匠在幹活的時候突然倒地死亡,送來醫院檢查,經他詳細檢查後得出的結論心肌梗塞,為猝死。他告訴我猝死最多見於心肌梗塞和腦梗。腦梗,民間叫中風,有時很難辨認。其實很簡單,只要問病人幾個簡單的問題,就可以辨認出來:1、要求患者笑一下,2、要求患者說一句簡單的句子,如今天天氣晴朗,3、要求患者舉起雙手,4、或伸出舌頭,如果舌頭「彎曲」或偏向一邊,就是中風的徵兆。患者如果有任何一個動作做不來,就要立刻送到醫院急救。說到毛澤東和蔣介石,他說毛澤東比蔣介石壞一百倍一千倍,蔣介石基本上讓人吃飽穿暖,允許老百姓講點民主自由。毛澤東用飢餓加槍炮,監獄加屠殺治理國家,屠殺人民。
一次談到往事,他笑著說:曉楓,你不是傳統文人。傳統文人喜歡講「餓死事小,失節是大」,你從不管這些,餓了敢去竊糧偷豬,以致逃跑反抗。我道:「餓了不偷除非是傻子。」
再一次談到「馬盟事件」,他說這個問題無論真與假,命題就是錯誤的。中國近百年的禍根始於馬列主義。因為這個主義的核心是空想,不惜犧牲千百萬人利益來實現烏托邦的社會藍圖。而這個藍圖的目標是消滅私有制,建立「公有制」(編者註:實則是建立馬列黨獨有制)。私有制是不能消滅的,如果消滅了社會再沒有前進的動力。三年大饑荒(編者註:1959年~1961年,因中共發動「大躍進」,特別是農村地區推行人民公社大食堂,導致災難性的全國大饑荒,造成全國數千萬人餓死。中共官方至今謊稱為「三年自然災害」)為什麼餓死這麼多人,就是這個主義所建立起來的領袖獨裁政體。要是周居正、楊應生得逞了,又是個新的獨裁,受罪受苦的還是老百姓。如果那個「聯盟」純是子虛烏有就死得太冤了。當面對你的是堵銅牆鐵壁,拳頭是打不倒的,只能碰得頭破血流,要耐心等呀!我同意你「長江謠」的觀點。「長江謠」是我寫在肚裡的一首詩:「歲月煙波大江東,多少豪傑濟世窮,春花一閃千層浪,人民幾曾幸福中?」
再談到他被定性為反革命判刑一事,感到莫大的憤慨。他說,中共治下的國家極其荒誕,用怪物或怪獸來比喻一點不為過。這個國家不斷用「階級鬥爭」製造假想之敵,不斷把善良的百姓投進監獄,投進勞動隊。只要你一當成了「專政對象」,就再也翻不到身了,只能當一生一世的奴隸。既能為他們創造財富,又能作為樣板威攝其它反抗者,這就是毛澤東統治壓迫人民的手段。
文革中的「大字報」。(網絡圖片)
1964年他摘掉「右派帽子」,本應回到重慶,中共就是不放他回家,強行留隊就業。他無聲無息只好認命,誠惶誠恐不敢越雷池一步。1965年415築路支隊轉赴宜賓修築宜(賓)珙(縣)鐵路,第二年毛澤東為打倒政敵劉少奇,發動了始無前例的無產階階文化大革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毛澤東置對方於死地最毒辣一手,就是借用群眾力量把人妖魔化,污你是什麼什麼的,誰不認同誰就是階級敵人。他心裡有氣沒緊閉嘴巴,一晚在政治時事學習會上,說姚文元《評陶鑄》的兩本書是瞎編亂造的胡扯,為此招來批判鬥爭。獄吏罵他思想反動,仇恨革命,甘當劉少奇的孝子賢孫。證據就是他「不吃辣椒」。因為辣椒是紅的,紅代表共產黨、代表無產階級專政,為此他的每個細胞都是反動的,反對無產階級專政的,所以不吃辣椒。就這樣把他抓進監獄,判處有期徒刑十年。
1976年毛澤東死後不足一月,中國政局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979年他無罪釋放回到醫院重操舊業,1980年我「平反」回到報社再當記者。1982年他出差成都辦事曾來報社看望我,十分痛心地說:六十歲的人了,干起外科醫生來已力不重心,記者卻是年歲愈大愈有經驗。老弟啊!希望你把我們過去的苦難寫出來,告訴更多更多的人。
1993年我在北京辦公司,他和李仲言、連加衛三人北上做客,在我家裡住了進半月時間。為紀念反右鬥爭50周年紀念,2006年為寫415築路支隊難友們苦難,我和太太專程去重慶拜望他和訪問他。在他走前的2010年12月25日,我從成都專程去重慶看望他。那晚同去的有重慶難友蔣文陽、林憲君。他在重病中臥床不起,神智早不清醒,可對我記得清楚,迷迷糊糊說:鐵流,你板眼最多,在我們中最值得佩服的人。回京後不久難友羅鐵夫發來惡耗說他西去。悲痛中的我寫下一首小詩憑悼:
「生不逢時哭故人,一世篷轉水上萍,
絕技常救瀕死鬼,多少難友憶先生。」
難友羅鐵夫趕寫一篇文章《懷念難友車玉生老師》,對他一生做了詳盡的敘述,我將此文刊發在《往事微痕》67期上,讓他永遠留在歷史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