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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言:故鄉人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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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吳冠中作品)

曾幾何時,帝都的街頭,偶爾會有一隊拉著炭灰的騾馬車敲打著過午夜,或會有成隊的駱駝,穿過海淀郊野時,正值午後,樹影婆娑,暗光斑駁,這些總令人感到有一股接近鄉土般的親切。

在詩人眼裡,會幹活的牲口,體量總是很大,仿佛是巨人,若看它的眼睛,以及長臉,發現又仿佛是一個勞作的羞澀的老農民——眾街坊鄰居,熟悉的陌生人,一輩子,幾輩子,都是如此。

在鄉里人看來,牲口的勞作像人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草就吃,有活就干,躺下就睡,有晚上有早晨,多少預示著這是一個能苟且就能活下去的年份。

在我眼裡,更看重勞累程度不下於牲口的故鄉昔日的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牲口的臉面比農民還似乎多一些貴族氣質,它是面向前方的,不肯只是低頭面朝黃土的。

面朝黃土的臉,常常看不清眼前行走的方向,只顧埋頭苦幹,比草芥還卑微,比牲口還沒有盼望,牲口乾累了還會嗅嗅草葉兒,靈巧地低頭叼住它,用寬大的唇溫柔地銜住,用整齊的大板牙噌噌地嚼,這會兒又像一個孩子,讓傷感的老農瞬間回到了童年,他與老牛相依為命,於是眾生流傳出一個牛郎織女的漂亮童話,每年到七月初七夜才有鵲橋架上無邊的銀河。

老農呢?千般不能,萬般不能,對著綠葉青草下口,或像牲口一樣親切地垂下頭來叼住草束,寬大的唇溫柔地銜住,用整齊的大板牙噌噌地嚼。難怪人不能吃草,吃草是活不下來的,即使像牲口一樣活幾天,末後的命運可想而知。

一看到牲口,就想起故鄉,想起龍的傳人,想起今天熱搜的一個新詞——人礦。故鄉這個詞,換一個詞「故土」也可以用,再簡化成一個字「土」,更為形象,生於土,本於土,和其光,同其塵,對於牲口而言更是如此,賣力地耕作,賣力地避開鋒芒,隨波逐流,生於勞作,死於塵土。

記得延安老鄉有一個化繁為簡的功夫,他們種鴉片,不說鴉片說罌粟,罌粟花開花落,老農把收割出來的粉叫做煙土,最後又簡化成一個字「土」。抗戰時,煙土是延安廣銷的土特產,據說那個掛著「為人民服務」標籤的中央警衛團士兵張思德,原本就是一個被活埋的「燒煙英雄」,卻被正面樹立為一個「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英烈,他正是紅色延安真實的煙土「人礦」。

牲口一樣的故鄉人,甘心賣命更顯為真實可信,「大干快上」,「力爭上遊」,「人定勝天」……試問哪一個詞不是用命換來的?今日拼多多的員工猝死街頭被視為拼命多多,和昔日老農家筋疲力竭的牲口被累死在田間是同樣的場景,「地在黃土尖,水等落雨天,吃飯沒有田,穿衣收不到棉」,窮地方的農民比牲口還有決心,牲口不會說話,人卻像牲口一樣幹活,甚至比牲口還苦,還能下決心、說大話「改天換地大躍進」,「一雙鐵肩改天換地」,赤腳冒著嚴寒到山下赤湖去戽湖泥,撈湖草,挑肥上山。

此情此景,紅色趙朴初居士也經不住喉嚨的嘶啞刺激,在1966年的新年獻詞中大發赤色抖擻——正如發今日的紅色抖音:「歲歷翻新頁。喜回頭,一年經過,奇峰千疊。鐵臂銀鋤高下舞,改變乾坤陳設。看不盡山飛水越。處處雄心超大寨,聽歌聲洋溢乎中國。傳捷報,滿腔熱。神州意氣多風發。任憑他,迷天雪亂,壓城雲黑。高舉大旗紅浪涌,多少雷鋒王傑。開萬世太平事業。宇宙無窮無盡願,願征程奮翼沖天闕。射白虎,攬明月。」

原本叫苦連天的人民公社社員們,在延安煙土精神指引下,沒有條件創造條件,沒有能力創造能力,光著腳,站在冰冷的爛泥里,揮動鐵鍬,把泥草戽上岸來。在看不到邊的單調泥岸上,另一批社員用土箕挑起泥草土,迎著寒風,爬坡登山,送到紅壤地上。許多人一天挑十六七擔,每次來回要走三里多路。人們的肩膀磨得紅腫。這個時候,牲口都會臥下來休息一會,嚼個草根,老農們卻在憶苦思甜,鬥私批修,用階級鬥爭的方式,展望未來,開眼界,提覺悟,仿佛肩膀上挑的不是土泥巴,而是一擔擔棉花和糧食,一個「鐵肩膀」把老牛都給比下去了,老牛甘拜下風,人有超越牲口的使命感,比過牛鬼蛇神,讓我覺得心驚肉跳,人不能連牲口都不如到如此地步,牲口還有平靜的神色,人簡直就像一尊缺血少肉的憤怒的木偶——人簡直不是人,活得還不如牲口。他們有極強的承受能力,卻不樂於算計,也不算狡猾,結果卻都是使壞,使壞讓壞人更壞,讓不如牲口的族群更不如牲口。

什麼是活得不如牲口,想想牲口吃飽了會幹什麼?多半是睡覺,不會偷偷摸摸幹壞事。而人呢?沒吃飽時只干一件事——為了吃飽,專心一事,努力吃飽;吃飽了呢?專幹壞事的還少嗎?「大干快上」「趕英超美」、「改天換地」「人定勝天」……記得湖南鄉下有個農民毛順生,他的農民兒子這樣說過:「中國的事情是複雜的,我們的頭腦也要複雜一點。」想來想去,恐怕這就是那個複雜的結果:不知天高地厚,只會胡亂折騰——不知折騰到何時?今日城裡的城管,農村的農管,都是折騰大軍。

這又讓我想起一個張小集村發生在1990年代的一個笑話——並非笑話:

N年,鄉里號召鄉親種葡萄,不靈。NN年,又讓村民種蘋果,統一買的權苗,說是「紅富士」,結果長得像雞蛋黃那麼大,三毛錢一斤都沒人要。NNN年,又讓全村把蘋果樹全刨光,改種槲桑。次年,蠶繭跌到二三元一斤,不夠工夫錢,沒辦法,村民又把槲桑刨掉了。新一年,麥都種上了,鄉里又把沿鄉政府門前公咱兩邊的麥子犁了種大蒜,蒜長成了卻沒人買,最便宜的六分錢一斤。……不是嗎?全世界都處在那惡者的轄制下,記得保羅說過,我們知道,直到現在,一切被造的都在呻吟,好像經歷生產的陣痛。一同嘆息、勞苦,直到如今。

有人說,詩人、作家是世界的神經,詩人的神經比較敏感,見不得不干人事的事情發生,於是就有了下雪的情景:有雪的夜晚太多,雪是淚水在冬日裡凝固的晶體,好看,卻不忍再看一眼:

寧願如雲飄來如雲飄去

長亭短亭不遮風雨

以逆旅為家

塵土中浪跡

濡不濕涸轍的魚

(邵燕祥詩句)

鄉土,在腳下軟綿綿的,並不遙遠的卻是人不如牲口一般的記憶,遙遠的或許是心靈遙不可及的花開自由的真故鄉。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議報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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