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五姑一生從來沒有笑過,總是滿臉的憂傷,眼角永遠噙滿淚水,好像隨時都會奪眶而出。她住在離城60里的大山上,每次翻山越嶺來到我家,跨進門見到我父親,叫一聲五哥,眼淚就滾滾而下,半晌說不出一句話。我媽媽在一旁勸她「別哭,別哭了」,但五姑的眼淚依然像斷線珍珠一般往下掉。在那漫長的30年,五姑一直都是這樣。
五姑不僅是我的姑媽,還是我的奶媽。我出生時,正趕上三反洗劫,月子裡的母親天天以淚洗面,靠吃豆腐渣充飢,哪有奶水!五姑就斷了他兒子、我表哥秦宗文的奶哺育我。靠著五姑的奶水,我才幸運地活下來。
五姑陳懋藩生於1923年,是我們老家所在的小城裡最早接受現代教育的女性之一,能演奏風琴,愛唱歌跳舞。由我祖父做主,五姑被許配給望水鄉桐梓園秦家大少爺秦大德。秦家是忠縣名門望族,姑父的祖父秦肅三,博學多才且有政治抱負,是辛亥革命時的風雲人物,曾作為國會議員(忠縣僅其一人),赴北京參加大總統選舉,親眼見證了中國選舉史上的那段醜聞。1914年1月10日,袁世凱悍然宣布解散國會,廢除《臨時約法》,秦肅三與在京的莫德惠、蒲殿俊等194名國會議員聯名上書怒斥袁世凱。後來,秦肅三等13名國會議員又冒死10次聯名上書。有一次,秦肅三與袁世凱當庭爭辯,舉起桌上的硯台砸向袁世凱。袁視其為眼中釘,曾通緝捉拿。1938年,秦肅三因不滿蔣介石,撰寫《討賊民黨蔣介石檄文》,被當局以侮辱領袖罪逮捕。入獄當天,秦肅三從容寫好遺書,視死如歸,後被判刑三年。
秦家富甲一方,家中的器具極其考究,高大精美的玻璃鏡是從遙遠的北京購回的。秦肅三在北京客居久了,喜歡吃北京糕點,返鄉時帶回一個北京糕點師,專為他製作北京糕點。
祖父為五姑選定的婆家,全家都滿意,惟有我父親堅決反對,曾坐著轎子到桐梓園大鬧,不准五姑出嫁。秦家雖是名門望族,可我們那位姑爺卻是紈絝子弟,打牌吃鴉片,不務正業,相貌也不大中看。父親的反對以失敗告終,一切由我爺爺說了算。這也是後來幾十年五姑一見到我父親就大哭的原因之一。
五姑嫁到秦家,開始幾年過得還是不錯的。1949年,滅頂之災降臨,五姑家是大地主,一家幾代被掃地出門,住進以前的柴草屋。有一次父親到五姑家去,寒冬臘月沒有床,五姑的婆母年老體衰,就蜷縮在一堆草灰里,像一隻老羊。
五姑偶爾回娘家來,我媽媽會找一些破舊衣服給她。一天晚上,我在爺爺床上翻筋斗,五姑坐在床頭,奶奶逗我說:「陳七兒,你長大了怎麼孝敬五姑啊?」我想都沒想就站起來大聲說:「我給五姑做蘇聯花布衣服。」那時中蘇親密,蘇聯花布是最時尚的布料。我大約只有兩歲多,但我一直記著這句話,從不忘懷。18年後,我結束知青生涯,終於有了一份低賤的工作,每月工資24.5元。我想起童年的承諾,但蘇聯已經成為中國天天咒罵的敵人,蘇聯花布也從中國人的生活中消失,我無法再給五姑做蘇聯花布衣服,就選用另外的布料給五姑做了一套衣服。
我小時生活在城裡,對山裡的五姑一無所知。小學四年級那年(1963)暑假,父親叫我無論如何要去看看五姑,於是11歲的我翻越崇山峻岭第一次去五姑家。
桐梓園秦家大院坐落在海拔1000多米的揚眉山上,大院下面是連綿起伏的青山,再往下就是滾滾長江。站在大院,俯瞰幾十里外的山水,白雲繚繞,清風吹拂,氣象萬千。正對著大院,是一座獨立突出的錐形山峰,滿山是鬱鬱蔥蔥的松柏,最頂上一棵大樹筆直挺拔,正好形成山尖。
此時的桐梓園秦家大院,當年氣勢恢宏的莊園已經面目全非。大院作為勝利果實分給貧下中農居住,新主人根本不知養護,雕樑畫棟被破壞殆盡。大院的格局被打亂,有些地方已經垮塌,院垻里雜草叢生。雖然如此,仍依稀可見當年的雄渾莊嚴與典雅古樸,一道石門上刻著陶淵明《歸去來辭》中的句子:「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
五姑一家住在大院一個過道里,天穿地漏,四壁透風,滿屋煙漬,舊木板架起的床上堆著漁網一樣破爛不堪的發黑的棉絮。我忽然到來,五姑又驚又喜,想買點什麼招待我,就急急地把一個破藤包倒過來,裡面滾出一些零碎的針頭麻線之類各種雜物。印象最深的是裡面竟有一顆牙齒,五姑告訴我是我奶奶掉下的牙齒,她一直珍藏著。那時我奶奶還健在。五姑撥開那些零碎雜物,底下露出幾枚硬幣。她小心翼翼地把硬幣一枚枚撿起來放到手心裡清點,一共是一角七分錢。這是五姑一家的所有積蓄,那一刻我被徹底震撼!
後來我多次向父親講起這一角七分錢,父親都悶著不說話,不知他心裡有多難受。
五姑留我住了幾天才讓我走。我每天和表弟宗武(八九歲)一起上山玩,看他飛快地揮舞鐮刀割苦蒿。晚上宗武在屋子裡點燃一大堆苦蒿,用竹扇使勁扇,濃濃的煙霧在屋裡瀰漫,成群結隊聲的蚊子便紛紛散去。濃煙散盡,蚊陣又重新襲來。
那天我跟著宗武正準備上山,院子裡一群小孩忽然將我圍住。領頭的一個,年齡和我差不多,其他小孩叫他川湘,赤著上身,滿身被太陽曬得黝黑,頭髮淺淺的,眼睛很亮。我開始以為是鄉下孩子見到城裡孩子好奇,接下來的發生的事實卻並非如此。
川湘瞪著眼睛說:「今天不准你從這裡過。」我莫名其妙,堅持要過去。川湘伸手攔我,我把他的手擋開。兩三個回合後,川湘忽然大叫一聲:「你這個地主!」然後像獅子一樣猛撲過來,把我往地上按。我也不客氣,當下就和他扭打起來。旁邊的孩子一起衝著我大喊:「地主!地主!」宗武在旁邊臉色發白,不敢吭聲。這場「階級鬥爭」,直到生產隊長出動才解了圍。
從此我記住了川湘的名字,據說他現在還住在那座山上。我由此想到,五姑一家在那裡是何等受歧視!一個小不點孩子,可以任意欺負五姑的客人,對五姑本人的欺負可想而知。極具歧視性的地主二字掛在小孩嘴上,莫名其妙的仇恨寫在小孩臉上,年僅八九歲的宗武已經習慣了面對侮辱不吭聲。五姑一家在那裡實際上已被判了無期徒刑。
姑父從小過著極為優裕的生活,一下淪為賤民,猶如墜入地獄,可是很快習慣了逆來順受,適應了千奇百怪的殘酷鬥爭,也學會了各種笨重的農活,面對任何苦難都能安之若素。幾十年裡,姑父從來不唉聲嘆氣,和五姑的哭啼完全不同。他總是高挺著身子,鼻子像鷹一樣,眼睛半眯著向下看,好像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當年天天沉溺於麻將桌上的他,幾十年的煉獄生活中與麻將徹底絕緣。文革浩劫結束後,麻將首先在城市裡出現。一天,姑父因事來我家,進門就意外地看見我父母在打麻將。父母邀他參戰,他毫不推辭就上陣,大顯身手,連連獲勝。
八十年代初,五姑的地主帽子摘掉了。由於幾十年遭受非人折磨,她已經失去應有的神采,極度的貧困依然壓迫著她。一次,鄉里找她收什麼名目的款項,她實在交不出,他們威脅她,限令幾日內交出,否則要拆掉那間破房子。五姑立馬進城,見到我父親,一聲五哥都沒來得及叫就大哭起來,傷心至極。我父母雖然自己也困難,總比五姑好得多,當即想法湊錢給五姑解了燃眉之急。我當時在場,目睹五姑痛哭,曾寫五言古詩一首《五姑》:「工者操機具,耕者守田畝。田薄稻麥稀,耕者一何苦。嗟哉吾五姑,貧居山深處。衰顏敝衣單,破壁朔風舞。今年天大旱,丘巒成赤土。缺糧少菜蔬,將何充腸肚。鄉丁催款來,呵呵猛如虎。囊底探欲穿,唯唯不敢怒。入城求舅親,相見淚如雨。百年總憂貧,不得半日富。一生辛且勞,到老仍襤褸。對之久歔欷,愴然傷肺腑。」
五姑一天天老了,病了,已沒能力進城回娘家。我們給她送過多次藥品,但都無法挽留住她的生命。2001年的一天,五姑病危,我從重慶回老家,和八十多歲的父親一起到桐梓園看她。靜臥在床的五姑,非常憔悴,臉色蠟黃,眼光黯淡,頭髮散亂。她睜開渾濁的眼睛,忽然看到我和父親站在床前,頓時淚珠滾滾而下,從蓋里伸出兩隻蒼老的手,父親趕緊握住。兩兄妹歷經風霜的手握在一起,是人間最感人的一幅畫。淚水也從父親的眼中湧出,滴到五姑床上。
我父親是那麼心疼他的妹妹,從少年到暮年,一直沒有改變。雖然父親自己也屢經患難,但是從未忘記盡微薄之力去幫助五姑。現在,兄妹倆人今生訣別就在眼前,怎不令人肝腸寸斷。五姑已失音,看著親人卻不能說一句話,只是張開嘴哇哇地叫。我猜想她一定是在喊:「五哥!五哥!」父親大聲地對五姑說:「五妹,你要想說的話我都知道,你莫著急。」五姑聽後直點頭,眼淚簌簌地流。父親坐在床頭給五姑一口一口地餵飯,五姑像個小孩一樣乖乖地吃著,眼淚仍然不停地流淌。
分別的時候到了,父親要趕回城,我要趕回《重慶商報》上班。我們最後一次握住五姑的手,五姑死死地抓住我們不肯鬆開,嘴裡嗚嗚地叫,我們狠著心把手縮回。轉身出門時,我看見五姑的兩隻手一直高高地伸著,眼淚流過整個面頰。幾天後傳來噩耗,五姑走了,去了一個沒有貧困也沒有歧視更沒有鬥爭的地方。
(選自《黑五類憶舊》第十三期,2011-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