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開打未幾,我們的老師陳達星不無善意地提醒我們:57年反右,西北樓大字報也曾經鋪天蓋地,但後來還是成為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我們不信他的話,以為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然而,秋後算帳的事兒還是發生了,但那是幾年以後的1969年秋後。
我們班的蹇明理同學1965年入學查出肝炎,休學回家。我們從別人的大字報得到啟發,就揭發系領導迫害工農子弟。不過誰也不認得領導,就把系秘書周澤蘭拉出來大聲呵斥,讓周澤蘭站在文史樓台階上「豎起狗耳朵聽著」。王永琴同學在縫紉組做了件衣服,也貼大字報說家屬服務縫紉組加工費太貴。啊,怎麼也造勞動人民的反呢?這和資本主義有嘛關係?黎浩智老師被學生揪鬥,因為他們哥仨分別叫智、仁、勇,據說是蔣介石提倡的。學生用廁所鐵絲紙簍製成高帽給他戴上。好像鐵絲劃破了臉。胡敏,系總支秘書,高年級給他撰對聯諷刺,大意是:小胡敏正步走得意洋洋。後來破四舊,一年級二班的袁景龍、陳金囤等同學嫌「師範」二字討厭,把北師大改為「教育革命大學」,把校門口校牌抬回來,貼上「中國教育革命大學」幾個字。但我覺著不如外語學院改成「世界革命大學」神氣。
1966年6月的一天傍晚,彩霞滿天,忽然「毛主席萬歲」響徹北師大校園——以七機部副部長孫友漁為首的工作組,奉北京市新市委委派進駐北師大。眾生熱淚汩汩如泉涌,迎接毛主席派來的親人(不知那是劉少奇司令部派來的消防隊)。孫友漁站在主樓陽台上向滿含熱淚的我們招手致意。他雪白襯衫外套毛背心,風度瀟灑。沒娘的孩子又有了娘。
工作組進校後,宣布「內外有別」,先在圖書館二層大閱覽室開闢大字報區,鐵絲縱橫交錯,大字報飄飄然,揭露程今吾、謝芳春、石森、馬建民。我們都渴望大字報能揭發驚人的反革命滔天大罪。然而很失望。依稀記得程今吾是延安小學(高幹子弟)校長,有《延安一小學》著作。謝芳春原為廣西省委黨校校長,他只有關於「兩論」的輔導文章供挑刺;石森是解放軍總參幹部,為了加強高校政治思想工作到北師大做政治部主任,「三結合」進革委,講話語無倫次,被戲稱為「老阿鬥」。馬建民是作家楊沫的夫婿,《青春之歌》中的樣板人物。「三結合」幹部,水平也不咋地。我對於黑幫沒有像樣的可供批判上綱上線雞蛋里挑骨頭的文章,恨恨不已——總得抓住幾個「三家村」才過癮呀!
工作組在主樓八樓大會議室召開批判舊黨委走資派大會,神神秘秘,校園冷冷清清,一片死寂。我輩非黨團員游離於運動之外,只有少數黨團員參加批判。我自幼因政治原因一向自卑,自己個兒歸類為落後分子。在主樓批判黨委書記大會,學生代表出席,我班是董連猛與焉有份。有幾次大中小會議報告,規定團員才可參加,全校設分會場聯播。系裡黨團員開會,我班六位團外人士,單獨學習討論。好像在非黨團員中,我又成了地位較高的——我是主持學習討論的召集人。校園冷清淒涼。真如偉大領袖說的,把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打下去!長資產階級威風,滅無產階級志氣,又何其毒也。
文革伊始,北京市委改組,以李雪峰、吳德為首的新市委取彭真、劉仁的舊北京市委而代之。北師大遂有熱血青年張貼大字報,砸爛舊黨委,認為以前加入的是反革命黑幫集團彭真的修正主義黨團組織,遂宣布自即日起退出黨組織,重新申請加入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旗下的中國共產黨。此聲明甫出,即群起而攻之:你宣布退黨,就是叛黨。那幾個「退黨者」嚇得腿肚子篩糠,趕忙謝罪。好在各級黨組織癱瘓,不再過組織生活,也不繳納黨費了,沒有書記副書記管轄,人自為戰了。
後來我研究基督教歷史,知道,基督徒一旦奉父子聖靈的名受洗,不管給你施洗的牧師、神父成為異端,叛教者,還是腐敗分子,那洗禮都有效,無須二次受洗。因為是奉父子聖靈的名,水是聖水,聖靈在起作用。只要手續完備,在組織程序上,你就是合法合理的基督徒。同樣,那個黨組織可能垮了,屬於黑幫、舊北京市委,但你在宣誓時,馬克思的英靈就注入你的靈魂里。你加入的,還是以毛為首的中國共產黨。文革前夜,我被本班團支部通過發展為新團員,但沒有扶正,還沒有履行手續,還沒有宣誓就職就天下大亂,神州陸沉。我從此永久性地成為無黨派人士。1971年北師大吐故納新恢復黨團組織生活,效率太低,也還是沒有履行手續成為團員。我到銀川六中當學生班主任,學生入團得經我手,我不好意思。學校書記說,班主任是受黨的委託。我這才挺起腰杆。
有一天,北師大文史樓108教室忽然人聲鼎沸,人們一窩蜂湧去。原來高年級有幾個出身不好的非黨團員,平時政治表現又差的人也想乘機造反(人家黨內內鬥,你激動神馬)。高年級黨員幹部以風捲殘雲之勢揪鬥之。批判大會主旨是只許左派造反,不許右派翻天。我們對高年級學生和一部分老師頗覺陌生——他們剛從山西武鄉四清一線撤退回校。主持鬥爭大會的高年級一位黨員大哥哥大概是肝癌,帶病上陣,腹部抵頂講桌桌角,臉上氣色不佳,但極具鬥爭口才和組織才幹,成功揪出幾個翻天的「游魚」——據說有一位右派學生,其舅父在台灣,是國民黨軍官。這讓我嚇出一身冷汗。
後來據說孫友漁執行的是鎮壓群眾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新市委又派了國家物價局局長劉卓甫到師大。劉卓甫不像孫友漁風度翩翩。1966年7月27日,中央文革一干人馬光臨。大會上中文系王蘭怒斥劉卓甫執行了一條「沒有孫友漁的孫友漁路線」。江青喝令劉卓甫站在一邊,他乖乖低頭。
北師大井岡山紅衛兵袖章偏窄,毛體紅衛兵仨黃字偏小,且正上方有一顆五星。師大井岡山戰歌來自電影《碧海丹心》的插曲《鋼一連連歌》:「巍巍井岡山,養育著鋼一連,毛代表就在我們的身邊,朱軍長走在隊伍的前面。我們來自南昌城下,我們來自湘江兩岸,為了紅色政權,和白匪軍決一死戰。」
此組織的戰地歌曲還有《雄偉的井岡山》:「雄偉的井岡山,八一軍旗紅,開天闢地第一回,人民有了子弟兵。從無到有靠誰人,偉大的共產黨,偉大的毛澤東,偉大的毛澤東。二萬五千里,萬水千山,突破重圍去抗日,高舉紅旗上延安,轉危為安靠誰人?偉大的共產黨,偉大的毛澤東,偉大的毛—澤—東。」1967年「五一」或國慶,北師大和北大在天安門廣場是鄰居,打派仗,對歌互罵,對口快板,三句半,山東柳琴。把北大打敗了。北師大表演「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疊羅漢的文宣隊搭人梯排成山嶽,手指北大方陣。北師大井岡山每次開會還集體放歌「井岡山之歌」:「羅霄山脈的中段,有一座雄偉的高山。蒼松翠竹常年青,山洪流水永不斷。偉大領袖毛澤東,在那一九二七年,他把人民的枷鎖打爛,帶領著紅軍上了山,你是革命的搖籃。啊啊啊啊啊啊啊。」
1966年11月下旬,北農大附中高三學生伊林(本姓劉)、滌西(本姓張)張貼《致林副統帥的一封公開信》。12月初,北師大物理系三年級學生楊以鴻、劉中柱張貼《也致林副統帥的一封公開信》。北師大中文系一年級學生林鋒(本姓敦)、衛東彪(本姓張)也貼出給林彪「提意見」的大字報。該校物理系、數學系的學生張貼「給中央文革」「提意見和建議」的大字報。清華、北大、中科技大也有給林彪提意見,給中央文革提意見的大字報出現。
對林彪的「意見」,主要是反對稱「毛澤東思想是馬列主義的頂峰」,「毛主席比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史達林高得多」,「毛主席這樣的天才,全世界幾百年、中國幾千年才出現一個」,「毛主席是世界最大的天才」的說辭,認為「頂峰」論割斷歷史,否認馬列主義繼續發展,不符合辯證法,認為「天才論」否認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和動力的唯物史觀,是「英雄造時勢,偉人創造歷史」的「唯心史觀」。伊林、滌西、楊以鴻、劉中柱的大字報言辭激烈,「警告」「敬愛的林副統帥,歷史的辯證法是無情的,歷史的辯證法又是公正的……我們不願看到有一天歷史的辯證法之鞭落到您身上」!
反對中央文革的大字報則主要是針對亂批亂鬥造成的混亂,稱若發展下去,社會生產和生活必將遭受更大損失,建議「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等領導機構照黨的政策加強領導,「採取有效、有力措施,予以矯正」,將「文革」引向正確軌道。
忠言逆耳,被稱為「十二月黑風」的學生遭到鎮壓。1966年12月中下旬,他們被「拘留審查」。在查清他們「身後」並無「黑手」操縱後,1967年6、7月間他們被解除拘留,回校接受「專政改造」,編入「學生勞改隊」。1969年8月,完全解除「勞改」,是團員的恢復組織生活。1971年林彪折戟沉沙,工軍宣隊說:林彪自取滅亡,並不意味著你們當初就正確。這件事情今後組織上不再說了,你們自己也不要再說了。「事出有因,查無實據」。1978年,他們最終得到「平反」。伊林於1978年考取人民大學,楊以鴻1978年考取楊振寧的研究生,赴美留學,學成歸國。但終因「勞改」落下的病根,於1988年病逝,年僅41歲。
北師大外語系另有一個方義奎,名不見經傳,1966年12月因為攻擊林副主席遭遇批鬥關押,據說精神失常。我們的歷次政治鬥爭標準不斷改變,今是而昨非,朝令而夕改,但當其時也,罪名和罪行都很嚇人,過後一風吹,整人者,輕輕拍屁股走人,然而在被整者,被批鬥被關押者,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失去的卻是全部,甚至生命。
北師大井岡山帶頭造反事跡主要有:造孔廟的反,反「二月逆流」,造大慶、大寨展覽的反,武漢支持造反派,火燒英代辦,「揪劉火線」。
1967年3月,我被抽調到社科院和北師大的「中央各部聯合調查組」,那是中央文革為滲透到周恩來管轄的地盤竊取動向,掌控中央各部對李先念、陳毅的意見,反擊「二月逆流」搞的一個組織。我被分到財貿口。然而沒有見到過一張關於他們的大字報。我當時血氣方剛,覺得周總理和李先念比較右,希望真的能發現有關他們的大字報。青年人容易被利用。人有虐待情結,希望別人倒霉。肉食者利用人性的弱點從中漁利。
我在中央各部調查組結識了世界宗教研究所的牟鍾鑒、李富華、李興華諸位大哥哥。起初奇怪怎麼還有大學生研究宗教。問他們可不可以結婚,是否必須持齋食素,是不是打到宗教內部竊取情報。後來才知道毛澤東說過學點宗教,又知道同在一個調查組的人觀點不盡相同,也有維護李先念、李富春、陳毅、余秋里的。他們後來也分成兩派。就是當年真造反的「聯隊」朋友,他們後來也切齒痛恨後面的潘梓年、吳傳啟、林聿時。可是又怎麼可以怪罪於他們幾個書生呢!我因了這點滴社會科學知識,後來就報考了南大宗教研究生,拿基督教學理言說社會問題!清查「五一六」時,分到東北的同學所在學校覺著這位同學反對過李先念,於是千里迢迢來北京外調。我沒有捏造,也沒誣陷,外調的人說我不老實,「問題不在大小,關鍵在於態度」。我就火兒了。蔣亨俊老師——她落難時我幫助過的——說我態度不好。我告訴自己,永遠不要憐憫別人。
北師大革委會成立後的1967年春天,系革委會成立,俄四李保全是系主任。我們年級也成立文革小組領導班子。一個班出一個人任年級文革小組成員。我們班,一年級一班,我和王爾德、劉澤英是大家選出的文革小組成員。我的意見是讓劉澤英去年級小組,但劉澤英不和我們商量,就把自己個兒報上去,惹得我生氣了。我提出,誰進年級小組得大家選舉。果然大家同意我去,殺了她的威風。可我還是讓她去了,因為我不願意和那幾個不熟悉的牛頭馬面在一起。我和陌生人說話就拘謹。其實,我和劉澤英是好朋友,就因為她和年級那幾個人走得近,我們彼此觀點有異,才疏遠了。不過儘管在井岡山里我屬於異議人士,但我倆私交不錯。我住醫院她常去看,她後來嫁給了北大畢業的搞原子彈的。
1966年紅八月,夏日炎炎,女生穿短褲不穿裙子,開口閉口「他媽的」、「操」(現在叫「靠」,Cow)。到批鬥台上踢打牛鬼蛇神,是革命的表現。說句實話,女孩子內向羞怯,其實是一種美。大呼小叫,不好。瘋狂的行為,最好讓我們這等粗人干。
1966年盛夏,人民日報記者碰到我班美女王崇義。王說自己是「崇拜毛澤東主義」的崇義。「你叫我小王吧」。後來傳開,大家戲謔地叫她「小王八」。王崇義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叫北師大革委會宣傳隊(脫胎於井岡山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舞蹈動作大體是右臂抱拳橫胸前,左臂後甩,前腿弓,後腿蹬,作橫眉怒目狀,口中念念豪言壯詞。或其餘三肢同,右手下指,目光如炬,怒斥劉鄧。右臂斜劈,表示橫掃。右臂抬起作仰視狀,即望見北斗懷念偉人。要是砸爛狗頭,就杏眼圓睜,纖纖玉手握重拳砸下。每次香汗涔涔,鍛鍊了身體。
紅八月,「紅色恐怖」。一位「狗崽子」湯運昌,寫大字報改名「毛為民」。同班女同學不讓他革命:「你也配姓毛?」站到凳子上,用掃把頂住一張沾滿漿糊的破紙,上面寫「狗崽子湯運昌」,要蓋住「毛為民」。大字報底下許多「跟貼」,都是糟蹋他。其實,湯姓出自成湯,即商朝的開國君主。這是貴族呀。運昌,多好的名字,鴻運昌盛。那時候,我老是自責:祖宗為嘛不拉一根打狗棍討飯!且常為舊社會家裡不窮而懊惱。
北師大井岡山戰鬥團內部的南北兩派是這樣的:井岡山的元老們,大多是有思想有見識的敏感的一批優秀學子,他們自覺造反,最先組建井岡山戰鬥團。但1966年冬井岡山內部大辯論大分化。最早的井岡山戰士最有思想。有保姆的左派譚厚蘭不能容忍他們比自己更有能力。他們退出後組建了井岡山造反兵團。北師大井岡山造反兵團也叫井岡山,因為當初北師大井岡山戰鬥團就是他們始作其俑。譚厚蘭上山後翦除王倫王佐們火併他們,董連猛當初還在偽紅衛兵師任軍職。王頌平、李先華、蒲壽章等井岡山「元老們」被趕下山,只好另立井岡山造反兵團。沒有退出的,就是後來的南派基底。即使如此,井岡山內部依然有一批「元老」不滿於譚厚蘭的無能。一般人心目中譚厚蘭並非才華橫溢,只是事先得到內部小道消息,奉辭伐罪(奉辭伐罪,指奉嚴正之辭而討有罪。《書·大禹謨》;「肆予以爾眾士,奉辭伐罪。」伐,一作「罰」)。師大最早造反的有為青年中不乏才智志士。
1967年春,北師大革委會成立前後,井岡山二度分裂,大字報中心區南北兩面各有一份聲明,分別形成為南派和北派。南派是反對派。這一派1967年冬延伸為「大海航行靠舵手聯合編輯部」——多麼奇特的名稱,一個鬆散的小團伙。我是這一派的。發起人中文系張夢陽先生,如今是魯迅研究達人秀,中國社科院文學所。井岡山內部的反對派,便具雛形。譚厚蘭的革委會內部有了分歧和對立面,給善於鑽營的某些人以可乘之機。1967年9月,王力、關鋒、林傑倒台,革委會再度分裂。樊、黃、李三位常委身陷囹圄。此時革委會剩下譚厚蘭、董連猛,石森,馬建民,曾照耀等。樊、黃、李在德勝門看守所吃八兩窩頭(當時的調侃用語)。
工軍宣隊清查「五一六」,外語系劉月英僅僅因為不擁看護宣隊就成了犧牲品。劉月英,山東女子,後來和兵團觀點一致。
據數學系衛小慧的見證,1971年在北師大校醫院住院時,一天,門外響起了咚咚咚的聲音,還是隔壁那個可愛的劉月英,又拄著拐杖在樓道里頑強地練習走步。劉月英喘著粗氣,靠在衛小慧病房的門框上。她摔得非常慘,骨盆粉碎性骨折,雖然做了手術,痛苦減輕了許多,但下肢神經已不可修復,整個下半身就像撥浪鼓一樣甩動著。衛小慧真想去攙扶一下,可她又不敢去。劉月英後面跟著兩個人,像押解犯人似地監視著,不允許她和別人接觸,不允許別人和她說話。她不光失去了青春,也失去了自由。怎麼會這麼殘忍。劉月英放下一隻拐杖,把一綹搭在眼前的頭髮撥到耳後,原來紅潤、稚嫩的臉上,現在幾乎沒有了血色。幾步路就折磨得她上氣不接下氣。聽說分到江蘇的同學上午都走了,其中就有她的男朋友丁鋒(道升)。也許劉月英不想拖累男友,讓他輕輕鬆鬆走了。可她今後怎麼過呢?那麼漂亮的一個姑娘,人人羨慕的新黨員,當初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四·二六,就這樣毀滅了一個風華正茂的人生。這個重大責任究竟應該由誰來承擔?想到這裡,衛小慧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只見劉月英拄著拐杖,咬著牙,強忍著劇痛,想邁出一隻腿,然而腿卻不聽使喚。這一步步走向康復之路是多麼艱難。她練啊,練啊,然而汗水仍然難以換來想像的效果。校醫院只留下她堅韌不拔的身影。後來她父親接她回家,幾年後她拖著殘疾的身子到師大討個說法,最終在師大綠園地下室一間房子裡孤獨地結束了她寶貴的一生。
未經省查的人生沒有價值。顧後方能瞻前。人貴有自知之明。國君若無自知之明,就會使民族陷於萬劫不復之地。徹底反思才是擺脫厄運的不二法門。文革的參與者如我們,千萬別落入一貫正確的雷區。我們是受害者,但也被裹挾,惡作劇加害於人。我們自己絕非可憐而無害。文革回憶的最大誤區,是認為罪錯都在人家,唯獨自己蒙冤受屈,或唯獨自己一貫正確,後來可憐兮兮。別人是真正反黨反革命,他人受難是罪有應得,唯獨自己丹心向陽,似乎即使自己落井下石,也是響應偉大號召。我們所受到的最大傷害並非我們曾經成為階下囚,而在我們趾高氣揚手執鋼鞭「得令得令」將你打。當我們激昂慷慨,不可一世之時,我們的靈魂最蒼白無力,最被玷污。
《記憶》2019年6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