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插隊的塞外山區,在大大小小的道路穿行的山崗上或山谷里,只要是馬車能夠通過的地方,就會有大車店出現。
這些大車店的外觀極為普通——一個牲口棚子,一塊用來停放車輛的院落或空地,一排通常用石塊和泥巴壘砌的低矮房屋……一個城裡人如果不是在那裡住過,肯定會不假思索地掉過頭去。多少年過去了,插隊時的許多生活細節已經模糊起來,但唯獨大車店一宿連同它留給我的獨特印象卻像烙印一樣依然清晰。
那是一個乍暖還寒的黃昏,我至今記得那叢生的枯草在房頂上像招幌一樣瑟瑟抖動的樣子,空氣中有一種乾草、柴油和炊煙的混合氣味,四周的山影正變得濃重起來。院子裡靜悄悄的,已經停放著幾輛滿載的馬車,但似乎還沒有一盞燈點亮。我從車上跳下來,舒展一下腿腳,開手扶拖拉機的知青小劉幫我小心翼翼地取下我抱了半天的旅行包——那裡面裝著為公社水利工地領取的上千隻雷管。
店老闆聞聲出現了。他是一個黑瘦的農村老漢,滿臉深深的皺紋,穿一件鼓鼓囊囊的黑棉襖,背駝得比較厲害,像是壓著什麼東西。他那種一見如故的樣子讓我吃驚,而且不是職業性的客套,倒像是偶然撞見了親朋好友。他對方圓幾十里的大小事情都很熟悉,三言兩語就已經扯到我們村誰家媳婦生的孩子是男是女啦,東溝那塊亂石灘整治得怎麼樣啦……我們不像是來住店的,倒像是來串親戚的,而這種感受轉化得又很自然。的確,這個荒郊野店的氣氛更像個家,既不用履行住店手續,也不用領鑰匙,換飯票,唯一需要向店老闆交待的,就是一袋子小米。
小劉經常跑運輸,他告訴我,住這種店都是自帶口糧,由店裡免費加工。
但這也許是我所見過的最簡陋的一個家了。總共只有三間房,被燻黑的門窗看起來有些歪斜,窗紙破破爛爛,四壁的泥牆大片剝落,陰濕的泥土地面凹凸不平。一條約兩米多長的土炕占去了大半個空間,土炕上卷放著幾套鋪蓋,此外,此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伙房在大車店最左邊一間,那裡同時也是客房兼店老闆辦公的地方。推門進去,滿屋霧氣騰騰,一團團白色的水蒸氣在房樑上縈繞翻滾,偶爾有水珠滴落下來。炕前左下角有一盤很大的鍋灶,鍋蓋已經掀開,明亮的余火還在灶膛里燃燒,七八條人影正團團圍在那裡。店老闆燒百家飯的本事真高,鍋沿上貼著一溜玉米面餅子,中間箅子上是幾大碗小米飯,而箅子下還有半鍋土豆熬白菜——使我感到意外的是,這鍋菜不要錢,是店裡白貼的。儘管菜里沒有肉,也見不到油花,可是憑著一夜五角錢,你到哪裡能指望吃到一頓免費的熱菜呢?我對店方這種古道熱腸的招待方式感動之餘,也對其生財之道不禁感到有些迷惑。這種鄉土風味菜非常香甜,既保持了蔬菜原味的濃郁,也很有營養。回城以後,像土豆熬白菜、土豆熬豆角(有條件時最好放上幾片大肥肉)就成了我的拿手菜。我記得上大學時曾用來招待過來家玩的外國同學,最受歡迎的就是這道菜,甚至連湯汁都給喝光了。當我告訴他們這是下鄉時的家常菜,沒想到他們還感慨說中國農民吃得不錯。
車把式們大都盤著腿坐在熱炕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店老闆獨自蹲在灶前,用一根蒙著炭灰的柴棒不時地撥弄著菸袋鍋,明滅的灶火映耀出他那張老樹皮似的臉,這裡的每一個車把式都有著這樣一張臉。是的,他們的相貌並不相同——長著一圈絡腮鬍子的,長臉盤瞎一隻眼的,厚嘴唇肉鼻子的……但是常年繁重的戶外勞動已經如此嚴重地改變了他們的容貌,那些又黑又粗、紋路很深的皺紋刻滿了他們的臉,使他們像兄弟一樣地彼此相像。
店裡的確充滿著一種兄弟般的融洽氣氛。車把式們吃罷飯,抹抹嘴,就打開了話匣子,辛辣的旱菸味嗆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有意識地坐到窗根的陰影處,不插話,默默地感受著這種氣氛,覺得既新鮮又興奮。想想看吧,你在什麼地方能從一群陌生人中間找到這種古樸而融洽的氣氛呢?從那以後,我是再也沒有找到過。車把式們扯的全是地道的莊稼話,種地蓋房,年成好壞,婚喪嫁娶……當扯到與趕車拉腳有關的話題時,他們就彼此爭論不休,每個人都是專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見解,而每一種見解聽起來都挺有道理……忽然,我心頭一震,這些不都是自古以來就有的老話題嗎?與當前的社會生活內容有什麼關係呢?即使這個大車店已經存在了三百年,當他們的拖著長辮子的祖先坐在這裡時,不也就是這種氣氛和這些話題嗎?我頓時感到某種與世隔絕感,這裡沒有鐘錶,沒有時代,有的只是周而復始的四季節氣和老生常談,坐在我面前的似乎也不是「文革」時代的公社社員、生產隊勞力,而是一群古老的雕像,在重現歷史的某個片斷……
晚上八點左右,車把式們起身散去了。對於山里人來說,這已經是該進入夢鄉的時候了,山裡的生活畢竟艱辛而單調。我走到院子當中,一座黑森森的峭壁立在大店背後,峭壁上掛著很長的冰柱,月光清冷地投射到上面。前面,兩山之間,是一片開闊的河灘,河水不深而湍急,流水聲轟轟傳來,更給人一種荒涼出世的感覺。我呼吸著清冷的空氣,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
當然,我並不知道,真正的驚愕還在後面。我回到房裡,漫不經心地攤開一捲鋪蓋,天呀!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什麼東西,難道這就是被褥嗎?在昏黃的燈光下,我看到的只是一大塊黑膩膩泛著油光的長方形東西,簡直就像是廚房地上鏟起的一塊厚厚的油泥。我過去也常到老鄉家借宿,對於鋪蓋乾淨與否並不在意。但我眼前這套被褥髒得實在離奇,污垢不是集中分布在幾個地方,而是均勻地覆蓋於每一寸布面上,根本就看不出原有的花色和針腳,摸上去有一種陰濕黏滑的感覺,就像是在觸摸一塊橡皮泥。假如這套鋪蓋也曾有過簇新的時候——這一點真難以想像——那麼它們縫製的年代一定已經十分久遠,至少是在我出生以前,而且肯定沒有再拆洗過。我愣愣地呆望著這攤黑膩膩的東西,一時感到震驚和混亂——店老闆的親熱神情,店裡離奇骯髒的被褥,前所未見的古道熱腸,前所未見的簡陋原始……前後的感覺印象反差之大,使我簡直難以把它們統一到一起,也弄不清哪一種更真實些。我下意識里恐懼這難熬的一夜,一種沮喪的情緒突如其來。我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同屋的車把式,如果他們此刻也表現出一點驚訝或猶豫。
但事實上,車把式們都沒費心溜一眼,他們很快脫光上身,把老羊皮襖往被子上一蓋,就麻利地鑽進被窩呼呼睡去。我也只好勉強躺下,穿著厚厚的絨衣絨褲。即使這樣,我還是感到一種冰冷的,滑膩的東西從四周滲透過來,刺激著我的每一根毛孔……九點鐘左右,窗外又響起了馬車的聲響,接著是說話聲,中間還夾雜著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一會兒,店老闆敲敲我們的房門,隔窗喊道:「喂,你們這還能擠擠嗎?這還有個婦女沒地方呢?」簡陋的環境,骯髒的被褥,旁邊再躺個陌生的女人……我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和難以自持了,連忙應答道:「沒有了,沒有地方了。」後來,我聽到店老闆嘀咕一陣,把那個婦女帶回他家住去了。
我就那么小心翼翼地躺著,一動不動,尖利的風把窗紙撕得呼啦啦響,牲口在窗外打著響鼻,更遠處是單調的流水聲……我已經插隊四個年頭,自以為能夠入鄉隨俗,如有必要我也可以在幾分鐘內從衣縫中、褲襠里抓出一打虱子,可是我發現,我錯了,我仍然是個城裡人,我仍然對山里農民這種雖然古樸但卻悲哀的生活有著尖銳的感覺和震驚的印象。我身邊鼾然入睡的這些山里人,這就是他們最清閒安逸的時刻了。儘管他們神情木訥,沒有文化,但我深深地知道他們並不比我愚笨。我在幹活時曾經不止一次地注意到,他們套車轅,挽繩索,裝貨物和排除各種困難時是多麼靈活、機敏和富有智慧。我還注意到山裡的木匠們,他們無師自通,不僅會打家具,還是蓋房子時的設計師和泥瓦匠,甚至還會製作木頭車輪,讓它吱嘎嘎地與汽車並行在山道上……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勞動是繁重的,生活是貧困的,日子是單調的,他們吃的是粗糧,睡的是幾百年都沒有變化過的土炕,可是他們就這樣默默地一輩子走到頭,既沒有抱怨,也不抱奢望,淳樸安然地睡在這種兩千年前就完全可以建造的地方……我感到內心裡一片混亂,後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夜不同的住宿環境,更戲劇性地反襯出我的這種印象和感受。
我臨時到縣裡辦事,偶然住進了縣招待所大樓。這通常是一縣境內的「國賓館」,一處需要加以修飾的門面。我走在燈火明亮的走廊上,仿佛從原始森林返回到文明世界。餐廳里有肉的香味,現代化的廁所更叫城裡人鬆一口氣,碰到的都是些體面人。就在我對面的幾個房間裡,恰好住著下鄉演出的某文工團的一群女舞蹈演員。她們都是那麼漂亮,氣質那麼高貴,有著一份掙工資的好職業,有著各自的甜蜜夢想。我聽到她們在走廊上嘰嘰喳喳地談笑著,似乎是剛在縣城的新華書店裡買到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正議論著冬妮亞的命運……
冬妮亞,那個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冬妮亞!難道你們不知道自己就像冬妮亞嗎?即使對我這個城裡長大的年輕人來說,你們也是那麼遙遠,那麼高高在上,那麼格格不入。你們也許會覺得這座縣城土氣冷清,可是你們根本不會想像到還有我昨夜住過的那種地方,還存在著另一種與城裡生活有天壤之別的古老生活方式,也難以理解山里人瞧你們那種直呆呆的眼神……我內心裡喘息著,顫抖著,獨語著,世界處在一個平面上,時鐘指在一個鐘點上,可是人類社會的生活方式和水平為什麼會層層疊疊,如此不同?
再有多少年過去,我對大車店的那一宿也仍會記憶猶新,儘管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這齣驚天動地的歷史劇中,這簡直就算不上一個插曲。可是從此以後,對我來說,城鄉差別就已經不再是一個抽象的術語,它是一種回憶,一幅圖景,是高山深谷,是一種令人戰慄的現實。我寧願那些富有人情味的鄉土客店快些消失,儘管我曾在那裡感受到古樸,安寧和愉快的氣氛。我也寧願那些車把式如今已經有了城裡人的精明和狡黠,有了享受的概念,甚至有了無休止的欲望……誰讚美那個已經存在了無數個世紀的大車店,或者在瞻望未來世紀時無視這一悲哀的現實,那麼他自己不妨先去住上一宿。
(選自《溫故》(之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