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末,新政權剛剛成立,老舍便毅然離開美國,回到了北京。一切都處在百廢待興的狀態,令他興奮不已,立即拿起手中的筆寫他的所見所聞所感。
1951年國慶,他寫了《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發表在10月1日出版的《人民文學》第四卷第六期上。他興奮地寫道:「縱使我有司馬遷和班固的文才與知識,我也說不全,說不好過去一年間的新人新事」,「每一天,每一小時,都有使我興奮與歡呼的事情發生,我說哪一件好呢?」想來想去,他選擇了在天壇舉行的控訴惡霸的大會:
那天,主持者在台上宣布了開會宗旨和惡霸們的罪狀。與此呼應,台下的群眾一組跟著一組,前後左右,高呼「打倒惡霸」與「擁護人民政府」的口號,「全體齊喊,聲音像一片海潮。人民的聲音就是人民的力量,這力量足以使惡人顫抖」。「惡霸們到了台上。台下多少拳頭,多少手指,都伸出去,像多少把刺刀,對著仇敵。惡霸們,滿臉橫肉的惡霸們,不敢抬起頭來。他們跪下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一上台去控訴。控訴到最傷心的時候,台下許多人喊『打』。我,和我旁邊的知識分子,也不知不覺地喊出來:打!為什麼不打呢?警士攔住去打惡霸的人,我的嘴和幾百個嘴一齊喊:該打!該打!」「這一喊哪,教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向來是個文文雅雅的人。不錯,我恨惡霸與壞人;可是,假若不是在控訴大會上,我怎肯狂呼『打!打!』呢?人民的憤怒,激動了我,我變成了大家中的一個。他們的仇恨,也是我的仇恨;我不能、也不該『袖手旁觀』。群眾的力量、義憤,感染了我,教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恨仇敵,愛國家,才是有價值的、崇高的感情!書生的本色變為人民的本色才是好樣的書生!」「一個人的責任,在今天,是要對得起社會;社會的敵人也就是自己的敵人,敵人都該消滅。這使我的心與眼都光亮起來。跪著的那幾個是敵人,坐著的這幾萬人是『我們』,像刀切的那麼分明。」「黑是黑,白是白,沒有第二句話。這麼一來,我心裡清楚了,也堅定了;我心中有了勁!」「這告訴了我,和跟我一樣文文雅雅的人們:堅強起來,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出拳頭,瞪起眼睛,和人民大眾站在一起,面對著惡霸,鬥爭惡霸!」
最後,老舍寫道:「這樣,我上了一課,驚心動魄的一課。我學到了許多有益處的事。這些事教我變成另一個人。我不能再捨不得那些舊有的習慣、感情,和對人對事的看法。我要割棄它們像惡霸必須被消滅那樣!我要以社會的整體權衡個人的利害與愛憎,我要分清黑白,而不在灰影兒里找道理。真的,新社會就是一座大學校,我願在這個學校里作個肯用心學習的學生。」
一場控訴惡霸的大會,猶如一座大學,把老舍變成了學生,決心「割棄」舊有的感情,「要以社會的整體權衡個人的利害與愛憎」。
而且,面對被批鬥者,要「把溫情與文雅丟開,丟得遠遠的;伸出拳頭,瞪起眼睛」,狂呼喊打!
又過了15年,其間經歷了批胡適、批胡風、批丁陳、批武訓、思想改造、肅反、反右,接受了反覆強化的階級鬥爭教育,然後在1966年夏季,火山噴發一樣,爆發了聲勢浩大的文化革命。
大字報率先吹響號角,從文藝界拉開缺口。此時的社會環境,與51年老舍參加過的鬥爭惡霸大會相比,其規模、氣勢、烈度,完全不是一個量級。
進入8月下旬,火藥味越來越濃,此前已經有校長被毒打至死,現在紅衛兵更是從校園「殺向街頭、沖向社會」。老舍是全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北京市文聯主席、中國戲劇家協會理事、《北京文藝》主編……如此眾多頭銜,一下就成了「黑線人物」、「牛鬼蛇神」。
8月23日中午,老舍與北京市文聯一群已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作家、藝術家一起被掛上黑牌,押上汽車,拉到孔廟,接受北京八中紅衛兵批鬥。上車慢的,紅衛兵就用皮帶抽打。來到會場後,面對這批「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牛鬼蛇神」,紅衛兵群情激憤,怒不可遏,毫不手軟,完全不需要情感轉換,就動手暴打這群階級敵人。67歲的老舍頭被打破,鮮血直淌。邊打邊鬥了一下午,才把老舍等人押回了文聯大院。還未稍稍喘息,又被聚集在文聯大院裡的一夥紅衛兵看見,勒令老舍跪在花壇的桌子上接受批鬥。這時,有人揭發老舍把《駱駝祥子》的版稅賣給了美國人,不要人民幣要美金。這在極左年代,美國、美金就是罪大惡極的罪名,紅衛兵頓時怒火中燒,對老舍又是一次毒打(傅光明:《口述歷史之下的老舍之死》。
不堪如此一辱再辱的老舍,再加上別的因素,最終萬念俱灰,在太平湖坐了一宿,在絕望中投水自殺。
不知老舍面對太平湖靜坐的時候,腦海里想沒想過15年前批鬥惡霸的一幕。他當時的思維,和今天的紅衛兵是不是一脈相承?他不是也說過麼:面對敵人要「打,為什麼不打呢?!」「該打!該打!」。「我不再文雅,羞澀。說真的,文雅值幾個錢一斤呢?」;「社會的敵人,也就是自己的敵人,敵人都該消滅」。
所以說,老舍被打,或者說紅衛兵打人,都太正常不過了,因為相同的社會舞台,只要誰一旦淪為演員,台下的群眾都會不分青紅皂白的揍他。
無獨有偶。1951年深秋,北大文科師生組成的中南地區土改工作第12團,負責江西吉安地區的土改工作。團長由當地縣裡人擔任,北大黨委統戰部長程賢策擔任副團長。
程賢策雖說只有二十多歲,但早在學生時期,他就已經參加了地下黨。在他的提議下,19歲的樂黛雲被派到一個擁有4000多人口的大村,擔任土改工作組組長。樂黛雲帶領大家按照《土改手冊》,劃出了8個地主,但直接領導他們的副縣長卻認為劃得不徹底,多次批評樂黛雲思想太「右」,手太軟,要求她重新發動群眾。由於總感到樂黛雲執行不力,副縣長索性親自上陣,突然帶了幾個民兵來到村里,宣布第二天開大會,將8個地主統統就地槍決。樂黛雲爭辯說,政策規定只有罪大惡極的惡霸地主才判死刑,但這位副縣長堅持說不這樣做群眾就發動不起來,並告誡樂黛雲要站穩階級立場。
幾十年後,樂黛雲在回憶中說:「第二天大會上,我親眼看見好幾個婦女在悄悄流淚,連『苦大仇深』的婦女主任也湊在我的耳邊說:『那個人不該死!』她說的是在上海做了一輩子裁縫的一個老頭,他孤寡一人,省吃儉用,攢一點錢就在家鄉置地,攢到1949年這一生死界限(土改以這一年占有的土地為標準劃階級),剛好比『小土地出租者』所能擁有的土地多了十餘畝!這個裁縫並無劣跡,還常為家鄉做些善事,正派老百姓都為他說情,但我們只能『按照規章辦事』!我第一次面對面地看見槍殺,看見『陳屍三日』。我不斷用『階級鬥爭是殘酷的』這類教導來鼓舞自己,但總難抑制心裡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不久工作團召開全團慶功會,樂黛雲找到程賢策,向他講述了自己的疑慮和痛苦。
程賢策開導樂黛雲說:對人對事,不能僅憑道德標準。土改的依據是『剝削量』,『剝削量』夠數,我們就有義務為被剝削者討還血債。至於量多一點或少一點,那只是偶然,不可能改變事情的實質。有剝削,就有懲罰,這是必然,認識到這一點,你就不會有任何歉疚而心安理得了。然後,程賢策又以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學說,對人道主義和人性論做了徹底批判。
經過程賢策一番開導,樂黛雲豁然開朗,心服口服,一下子就想通了。不但丟掉了壓迫她多日的精神包袱,還在慶功總結會上,大談自己的親身體驗和思想轉變,作了批判人道主義、人性論的典型發言。
也是天道輪迴。1966年6月中旬,在北京大學召開的批鬥會上,時任中文系黨總支書記的程賢策也被紅衛兵押上了主席台。他的前身後背都糊滿了大字報,大字報上畫滿紅叉,被勒令站在一條很窄的高凳上接受革命群眾的批判。他蒼白的臉上,不知是汗珠還是淚水,一滴滴流淌而下。他的罪名是走資派、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文藝黑線急先鋒、招降納叛的黑手、結黨營私的叛徒。最嚇人的罪名說他是「深藏黨內的歷史反革命」、「國民黨青年軍打入共產黨內的特務」!
在一陣激烈的口號聲中,程賢策被押下批鬥台,一頂與他身高等同的紙糊高帽扣在了他的頭上,他被潑上墨水,墨水摻和汗水流了他一臉!怒不可遏的革命群眾意猶未盡,又推推搡搡地押著他遊街示眾。
兩個月後,批斗升級,程賢策被抄家,且多次遭到毒打。有一次衣服打爛嵌進肉里,無法分離,回家後用溫水軟化血痂,才把衣服脫了下來。
飽經折磨的程賢策,終於無法承受,在9月2日帶著一瓶烈酒和兩瓶敵敵畏,走進了香山密林深處,以烈酒伴毒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死後,整個校園的「大喇叭」都在尖聲播送「大叛徒、大特務程賢策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罪該萬死,死有餘辜」的消息。對於死者,這個世界已經毫無一絲憐憫。
也許,程賢策對這一切應該自覺承受,因為早在15年前,他就開導過樂黛雲,要用馬克思的階級學說,徹底批判資產階級的人道主義和人性論。如今報應不爽,落在他的身上,不亦宜乎?
參考資料:雷頤《拋棄「人道」》之後
2025年0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