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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蟲語冰錄——世紀回眸話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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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些人熱衷於為文革招魂的時候,我們更需要呼喚與恢復大學之魂。「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是「大學之道」的真正精髓。如果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遭到湮滅或閹割,大學的校園再美,樓館再高,設施再好,也沒有了魂魄。

小引

今年是文化大革命發動五十六周年。認真反思和總結文革的經驗教訓,具有現實的迫切性和久遠的歷史意義。本文從反思的立場概括評述,著重於歷史的對比與回顧,以冀獲得一些新的認識。

在曠遠肅穆的歷史長河面前,個人是那樣渺小。囿於見識與水平,深感「夏蟲不可以語冰」(《莊子集釋》),這樣的嘗試也許不成功,但努力還是值得的。

「奉旨造反」與「引蛇出洞」

文革是毛澤東自編自導的一場政治連續劇,從一開始就具有「奉旨造反」的鮮明色彩。首當其衝的彭羅陸楊反黨集團,囊括了京畿、保衛、宣傳、內務等要害部門。文化領域是掃蕩的重點,掌管教育的蔣南翔在劫難逃。將預設的「獵物」拋出來充當靶子,有利於鼓動革命小將起來造反。而文革的主要目標劉少奇,則被推到前台,充當「圍獵」的領導者。

劉少奇派工作組的目的,是想把運動納入他能控制的軌道,來掩護自己度過難關。毛澤東畢竟棋高一著,他從幕後現身,「炮打司令部」,通過宏大場面製造聲勢,培植親信,蕩滌社會,訓練民眾,以求全面掌控運動的領導權。

造反的主力,是一批血氣方剛的大學生。工作組設定的框框很容易被衝破。清華蒯大富抓住王光美爽約一事,寫出大字報《葉林同志,這是怎麼回事?》,觸動了工作組高度緊張的神經。用反右的方式進行反蒯,是他們最為熟悉的手段。

大會批判和小會圍攻雙管齊下,我參加了第二教學樓一場近百人批判會。面對著七嘴八舌、指手劃腳的指控,蒯大富用肢體語言表明,他似乎很淡定。側過身仰起頭,眯著眼睛把右手往前一攤:「拿材料來!」

「懷疑一切」是當時流行的主要思想武器。蔣南翔欣賞的學生尖子葉志江不甘寂寞,寫了一篇語帶嘲諷的遊戲文字《鬼大夫救鬼秘方》,卻被視為《燕山夜話》的翻版。反覆推敲的結果,居然有了驚人發現:原來秘方79頁暗喻「氣死周葉(工作組的兩位組長)」,106頁就是「葉林溜也」。所謂的大批判,簡直到了捕風捉影的荒唐地步。

老蒯那不服輸的倔強精神,確實令人欽佩。然而他最大的作用,是無意中逾越雷池,直接觸動了劉少奇營壘的核心,使自己成為「兩個司令部」鬥爭中一枚極有價值的過河卒子。

北京高校的文革先鋒人物,都和當時的政治鬥爭動向與焦點有著密切聯繫。最近看到聶元梓大字報共同作者的一篇文稿,詳細說明了大字報醞釀出爐的全過程,否認他們的寫作得到過康生和曹軼歐的授意指使。

這張大字報的誕生的背景,是北大作為高校社教的試點,聶元梓等人與陸平為首的校黨委矛盾逐步激化,就像瓦罐里受到挑逗的蟋蟀,非要決出個勝負死活。聶元梓等人遭受圍剿,正好借著「五一六通知」的東風,來一個絕地反擊。

大字報的矛頭,直指校黨委及其後台北京市委。雖然充滿火藥味,並沒有什麼深刻的內涵。只有經過曹軼歐與康生穿針引線上達天聽,發揮「政治炮彈」的作用,才能身價百倍,成為「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和「北京公社的宣言」。

1966年8月開始,毛澤東接連十餘次檢閱紅衛兵,把全國紅衛兵運動推向高潮。北京的紅衛兵由中學的幹部子弟首先發起。他們打著「造反有理」的旗號,以「破四舊」的名義,在一些部門的配合與慫恿下沖向社會,打砸搶抄殺!製造了震驚中外的「紅色恐怖」行動,而且迅速向全國蔓延。

清華大學最早的紅衛兵,他們的當務之急,則是儘快把校園裡源源不斷揭發走資派的大字報統統撲滅。「824行動」掃蕩了清華園,撕毀了大禮堂前全部大字報,推倒了二校門,對各級幹部和牛鬼蛇神的暴力懲罰也立刻升級。

文革中所有的派別,都成了身陷羅馬競技場的角鬥士,為了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千方百計把禍水外引轉移目標。輿論眾矢之的和社會弱勢群體,往往成為最容易捏的「軟柿子」。各派又都高舉毛澤東思想大旗,以此作為自己的護身符。

批判以蔣南翔為首的校黨委,是清華大學所有正在或企圖掌權的派別的保留節目。而批判內容則大同小異,無非是招生用人的「階級路線」以及學生的培養目標這兩個問題。現在回想起來,學校領導的過錯,其實並非什麼「資產階級統治學校」,主要還是受到當時「左傾」指導思想的影響。

清華大學井岡山兵團的崛起和四一四的分化,與全國文革形勢緊密關聯。精彩紛呈的文鬥,成為校內外關注的焦點。兩派紛爭從形勢估計,幹部路線的分歧到權力爭奪,緊鑼密鼓針鋒相對。最後圖窮匕見大打出手,堂堂最高學府搞起百日武鬥,恐怕在世界教育史上也是罕見的。

經過兩年時間,毛澤東對革命小將「教育自己,解放自己」的真實表現,不僅是失望,而且已經完全不耐煩。他要甩包袱了。毛澤東手裡可用的「牌張」所剩無幾,只好派工宣隊進駐奪權。

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也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何況這些「奉旨造反」的紅衛兵,他們的歷史作用已經完成,淡出政治舞台的命運是必然的。

九年之前,由領袖發起「百家爭鳴」演變而成的「反右運動」,與文革形成了有趣的對比。

1957年春末夏初的「大鳴大放」,是一場「引蛇出洞」的「陽謀」。毛澤東歷來對中國的知識分子抱有很深的成見,他將知識分子劃歸資產階級範疇,也就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對象,為反右派鬥爭奠定了理論基礎。

毛澤東宣稱「開門整風」,但是經過解放初期的「五大運動」,知識分子中大多數人已經「噤若寒蟬」,所以需要反覆動員,多加鼓勵和慫恿。

「右派」鳴放的重點,就是一本「民主經」。這本「經」從抗日戰爭開始,他們和共產黨一起整整念了十年。但是,毛澤東早把「民主經」丟到九霄雲外,以前開出的支票,乾脆不兌現了。

鳴放言論比較突出的著名「右派」,大多數都經歷了中國民主革命的進程,年輕的學生至少也受到過這種氣氛的耳濡目染。他們的年齡、社會閱歷、知識結構與政治見解,和文革時期「低齡化」的革命小將,形成鮮明的對照。

在抗日戰爭期間,為了抵制國民黨的獨裁統治,共產黨高舉民主旗幟,並且在邊區率先作出示範。1945年6月,國民參政會參議員訪問延安,黃炎培和毛澤東談心時,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希望能夠找出一條新路,來打破歷史上「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的周期律。毛澤東當即回答:「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鬆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解放後黃炎培出任政務院副總理,作為共產黨的諍友,黃炎培提過不少中肯的建議。在「鳴放」期間的一次整風座談會上,針對饑荒和救災問題,黃炎培和解放前曾主政廣西的黃紹竑,都發表了尖銳的批評意見,人稱「雙黃會」。不久黃紹竑被打成大右派,黃炎培得以倖免,文革中黃紹竑被整死。

當年和黃炎培同訪延安的章伯鈞,時任交通部長,也是當時民盟的負責人,因為提出「政治設計院」的主張,被扣上「章羅聯盟」的帽子,打成大右派。黃炎培自己雖然躲過一劫,但是這位中國著名的教育家,在曾經受過他諄諄教誨的後輩之中,竟有七人(包括五名子女)被打成右派!

儲安平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生代的代表。他的事業巔峰是主辦《觀察》半月刊(1946-48年)。《觀察》堅持民主、自由、進步、理性的基本立場,雲集了一批最著名的作者,包括胡適吳晗、柳無忌、馬寅初、張東蓀傅斯年梁實秋、馮友蘭、季羨林、費孝通、朱自清、錢鍾書等。他們放言論事,對時局和社會焦點問題作出儘可能客觀的報導和公允的評論,吸引了大批知識份子讀者。《觀察》是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最後的一次輝煌,1948年底被國民黨查封。

1957年儲安平時任《光明日報》總編輯。他在統戰部整風座談會上發言,認為「黨天下」的思想,是宗派主義的根源。儲的言論觸動了毛澤東的底線,被打成大右派,文革中遭受殘酷迫害不知所終。

清華大學打了571名右派,北大的右派多達800餘名。北大的林昭和人大的林希翎,年輕時都受到民主進步思潮影響,參加革命工作,再入大學深造,民主革命的理念在她們思想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林昭書卷氣重,林希翎活動能力強,兩人都「死不悔改」,成了極右派。林昭遭受的刑罰十分慘酷,而她的思考也愈加深刻。林希翎的影響更大,株連的範圍更廣(包括一些高級幹部的秘書或親屬),僅在北京一地,因此被打成右派的,就多達100餘人。

「二林」都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林昭慘死刑場,還要向家屬追討五分錢「子彈費」。林希翎生存能力較強,雖然屬於不予平反的六名右派之列,卻得以移居海外。也許出於與生俱來的批判性,她不大喜歡迎合西方輿論,與台灣的國民黨和民進黨也格格不入,最終客死異鄉。

反右運動建立起舉國輿論一律的體制,奠定了思想文化專政的牢固基礎。

啟蒙與增昧

從構建現代國家與社會的政治理念和基本要素來考量與分析,「右派」鳴放的呼籲和訴求,具有更加深刻的內容與合理的內涵。總結57年的「鳴放」與「反右」,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

北京高校的文革思潮,圍繞政治鬥爭的漩渦跌宕起伏。聶元梓激情迸發的「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現在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深邃的意義。蒯大富包羅萬象的「權經」,只是集權力角鬥場「叢林法則」之大成。那些豪情滿懷、鋒芒畢露、風靡一時的文章,差不多都消褪了當年的華彩。而一切企圖逾越雷池「觸犯天條」的異端,在萌芽階段就遭到無情扼殺。譚力夫劃分階級壁壘的《血統論》遭到批判,依然有它的市場。而遇羅克針鋒相對的《出身論》,則付出了慘痛的生命代價。「四三派」的「財產與權力再分配論」似乎掀開了大幕的一角,旋即遭到圍剿,銷聲匿跡。李一哲關於民主與法制的吶喊,只有在文革後期懷疑與迷惘情緒瀰漫的掩護下,才能在網羅全國的思想牢籠里,獲得狹小的「放風」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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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些文章,把文革視為中國現代社會的一個啟蒙期。我認為恰恰相反,文革是中國現代史上最為嚴重的「增昧期」,它的作用完全是負面的。文革非但沒有導致文明的升華,反而是造成了愚昧和野蠻的退化。文革結束後的思想解放,就是為了「撥亂反正」,而這並不是文革本身所產生的預期效果。

在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歷史中,真正的啟蒙期只有兩個,一個是春秋戰國,一個是清末民初。春秋戰國是一個「禮崩樂壞」的亂世,王權衰落,諸侯稱雄,民不聊生。思考宇宙人生,探索濟世解難,治國平天下的理念韜略,成為諸派士子各自的追求。分崩離析諸侯爭霸的局面,則為諸子百家提供了宣揚和實施主張的機會。從春秋晚期到秦一統天下,「百家爭鳴」的活躍期,大致有300來年。

十九世紀末,中國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華夏文明面臨根本動搖甚至滅絕的危機,激勵了士人憂國憂民的擔當與勇氣。中外思潮互相交融匯合,產生了各自不同的見解和主張,中國的現代啟蒙由此發軔。從1895年康、梁「公車上書」算起,直至北伐成功,國民黨「清黨」和建立全國性政權,新文化運動漸趨結束。第二次「百家爭鳴」的活躍期,大約有30多年。而其流風餘韻,依然在教育界和文苑藝壇萌發播散,更在其後二十年各界士人興業強國、救亡圖存和反對獨裁、爭取民主的滾滾大潮中得到發揚。

「新文化運動」與「五四運動」,是這個「啟蒙期」的重要組成和重大事件。但是,這二者還不足以完全涵蓋這三十多年的「現代啟蒙期」的全部豐富內容。這個「啟蒙期」對於中國向現代社會轉型,曾經產生過深刻的影響,而且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借鑑與啟示。

我不同意「救亡壓倒啟蒙」的判斷。在民族危亡的緊急關頭,集中力量抵禦外敵是完全必要的。共產黨為了抵制蔣介石的獨裁傾向,曾經系統發表了許多宣揚民主的文章,美國在反法西斯聯盟中發揮主導作用,也成為中國民主潮流的助推器。蔣介石表面上大權在握,但無法真正做到軍令、政令和思想的高度統一。報紙揭露權貴貪瀆,參政會抨擊政府要員,儘管有特務的威脅和「黨化教育」的壓制,文化教育界依然有滋生民主的氣候與土壤。救亡並沒有壓倒啟蒙,而是以新的形式繼續向前發展。國共之間的「第三方」應運而生,民主潮流逐漸高漲,民主黨派漸漸成為中國政治舞台上一支重要的力量。

新民主主義的社會形態,解放後只存在了短短四年。這本來是一條走向現代國家的光明之路,卻被完全放棄了。通過解放初期「五大運動」和生產資料所有制社會主義改造,中國社會已經發生徹底的解構,由各種組織加以管控。

反右「引蛇出洞」的「陽謀」,只用了三個月,對思想鉗制禁錮的效果,使中國幾乎倒退了一個世紀。一切獨立、理性、民主、自由的思想和文化精神,以及它們存在與表達的形式,在中國已經沒有立錐之地。

毛澤東要發動文化大革命,衝擊劉少奇司令部,各級組織成了難以逾越的堅固璧壘,採用歷次運動的慣常做法,已經很難奏效。鼓動紅衛兵無所顧忌地起來「造反」,是毛澤東的一項偉大創舉。可惜,這些激情過度的小將很難駕馭,無法達成他的戰略目標。

「天下大亂」的結果,並沒有達到「天下大治」。工宣隊和軍管會取代了紅衛兵,成為手執上方寶劍的欽差。清查五一六,一打三反,清理階級隊伍…,一環緊扣一環,不斷製造「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繼續革命」的高壓態勢。遲群、謝靜宜把持清華大學,工化系兩位有多年黨齡久經歷次運動考驗的副書記,在短短數月內相繼自殺,大批教師被下放到鄱陽湖畔的舊勞改農場(囚犯早因血吸蟲病高發而遷走)接受「再教育」,不少人罹患痼疾終身難愈,有的因此喪生。

文革是「增昧」的頂峰,它與「啟蒙」完全背道而馳。並且造成人格與人性的扭曲和「異化」。曾經紅得發紫的郭沫若,在批林批孔時不惜斯文掃地,自鄙自誣,北大的馮友蘭等人,也上了「梁效」的賊船。

不少文革初期嶄露頭角的小將,在鬥爭漩渦中險遭滅頂之災。他們在逆境與挫折經受磨難鍛鍊,紮根底層轉換視野。有些人逐漸省悟,掙脫了文革的桎梏,從膚淺浮躁變得深刻成熟。這樣的思想境界升華,並不是文革孕育出來的果實,而恰恰是走出文革取得的收穫。

在缺乏言論自由的環境下,「借古諷今」是一種無奈而巧妙的表達方式。但是《海瑞罷官》《燕山夜話》之類文章,都成為文革批判的重點。只有替四人幫鳴鑼開道,才能以古喻今,貶斥孔子尊崇呂后,成為梁效之流的拿手好戲。

「政治謠言」,成為政治高壓氣氛下一種思想表達的特殊形式。位卑未敢忘憂國。「總理遺言」的炮製者李君旭才華橫溢,他和好友私下議論時局獲得啟發,獨自完成一篇足以亂真的「高仿」,說出當時千百萬人民的意願和心聲。

文革結束後的「撥亂反正」,使中國社會進入了「甦醒期」。配合政治需要開展了「真理標準」討論,思想界新風吹拂,經濟領域的改革開放,使國家出現了中興景象。但這個「甦醒期」前後歷時只有短短三年,它的啟蒙作用是有限的。

魂兮歸來

百餘年來,中國向現代國家轉型的道路艱難坎坷。一批中年學者撰寫的《重思胡適》文集[注],給了我們很好的啟迪。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知識界關於「民主與獨裁」的大論戰,胡適是一位主角。他的基本觀點是:國家轉型必須重新建立國家認同,就是如何收拾人心。立憲民主的政治,才是收拾人心、保障國家認同的正道。胡適認為:「新式獨裁」的後果只能是「舊式專制」。

文化大革命運動,可以說是毛澤東以其無比的人望,別出心裁另闢蹊徑,實行國家轉型的大膽嘗試。文革是階級鬥爭無限擴大化和蓄意尖銳化的必然結果。以民主之表行暴力之實(破四舊,橫掃牛鬼蛇神),把執政以來的政制體系砸爛推倒重來(原組織癱瘓,建立革委會),以回歸原始的烏托邦消滅「三大差別」(知青下鄉,五七幹校),以製造和誇大階級鬥爭來維持高壓態勢。為了這場以失敗告終的巨大嘗試,國家和人民付出了慘重代價。

建國之後近三十年,我們已經「破」得太多,而真正應該「立」的,卻沒有立起來。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物質建設取得突飛猛進的巨大成就,而思想建設則鮮有亮點。雖然宣傳部門竭盡全力鼓吹灌輸,卻很難建立深入人心的共識。

這是一個突飛猛進的時代,也是一個缺乏信仰的時代,。時至今日,不同的群體利益衝突與意見對立十分尖銳,有人把這種現象稱之為族群的「撕裂」。

以各種形式為文革招魂,已經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潮流。人心浮躁、物慾橫流,社會貧富懸殊、分配不公日益嚴重。社會弱勢群體對現實不滿,嚮往毛澤東時代的表面平等。毛澤東反對特權階級的思想,對於消除干群鴻溝、城鄉差別的設想,用「四大」方式來揭露陰暗的方法,對他們仍然具有強大的吸引力。

但是,即使在毛澤東時代,所謂的「干群平等」,很多只是特定時期的表面現象或行為。歷史悠久的特權制度不可能廢除,懷念以往表面甚至虛幻的「平等」,企圖以暴力來反抗現實社會的不公,實在是一種無奈與悲哀。

權力市場經濟環境下瘋狂成長的利益集團,與廣大人民群眾之間的矛盾,是當前主要的社會矛盾。但是採取打土豪或文革揪走資派的暴力鬥爭方式,將給社會秩序造成難以估量的衝擊與破壞。僅靠運動式的反腐肅貪,不可能根本解決問題。歸根結底,還是要走憲政和法治之路。把權力關進籠子,用法律制裁掠奪,根本改善二次分配。

是否承認「普世價值」,是一個關乎基本常識的「難題」。二十四字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大部分從字面上和「普世價值」雷同。但是,至今也沒有聽到關於這方面的深入解讀。「自信」的理論家也很難把它們和「普世價值」區別開來或詮釋清楚。所以這樣的「價值觀」,只能作為口號,懸掛在大幅標語牌上。

在一些人熱衷於為文革招魂的時候,我們更需要呼喚與恢復大學之魂。「獨立精神」與「自由思想」,是「大學之道」的真正精髓。如果自由思想和獨立精神遭到湮滅或閹割,大學的校園再美,樓館再高,設施再好,也沒有了魂魄。

近年來對於高等教育的種種框限和禁錮,可以看作教育領域實現無產階級專政的升級版本。如果中國的高校,再像文革後期那樣,重新陷入僵化的死胡同,變成科技培訓班和吟誦教條的廟堂,我們的教育將失去前途和希望!

文化大革命初,清華的戰友汲鵬曾經慷慨陳詞:歷史不是任人雕刻的大理石!而在現實生活中,歷史簡直成了可以隨意捏塑的橡皮泥。其實掩蓋和遺忘就是一段歷史,無所作為、渾渾噩噩也是一段歷史,它記錄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思想僵化和道德退化的過程。

那些追求理想的殉道者,顧准,林昭,張志新,遇羅克,李九蓮……,正在漸漸遠去,有志者仍將努力前行。杜牧的警句在耳畔迴響: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阿房宮賦》)。我們能不能突破這可悲的循環,全靠一切往生、在生、將生、未生的思想者,一步步踏在泥土上,留下深深的足跡。

作為文革風暴核心的親歷者,我們現在都已屆耄耋之年,恐怕沒有多久都要走進歷史。當我們在歷史中和古人相遇,面對著那些先賢鴻儒、名仕耆宿,以及無數在民族危急存亡之秋毀家紓難的同胞,和為國捐軀的國殤英烈,我們能否自豪地說:100多年來無數志士仁人奮鬥犧牲憧憬的「中國夢」就要實現了,這究竟是不是他們和我們理想中共同的夢?

八十年前,中華民族危急存亡之秋,蔣南翔大聲疾呼:華北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時光荏苒,在我們躬奉盛世憧憬夢想之際,我殷切期望:今日之中國,能夠容得下一個充分表達各種意見的理性論壇。

2016年3月20日

[注]《重思胡適》任劍濤主編,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1月第一版

(選自《真話與懺悔——文革50周年清華校友討論集》,孫怒濤主編,中國文化傳播出版社,2018年5月)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李廣松

來源:真話與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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