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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文三篇】汪兆騫:嚴肅作家王朔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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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前,他不認識王朔,他是通過王朔的一系列作品與王朔相識的。這位也是侃爺的"猴哥"說:"王朔的作品像個暖水瓶,以外在的冷峭盛著一壺滾燙的水,您可以沏茶,也能泡咖啡,甚至沖一包方便麵,抑或用來燙酒。""他是以'溫補'的方式調劑著人們的胃口,當然時不時也會紮上一針……"侯耀華真正讀懂了王朔。

 

徹底和純粹地立足於社會變革之中新的社會現實的王朔

嚴肅作家王朔

文|汪兆騫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後的中國,巨大的活力與普遍的墮落同時出現,一個被物慾驅使的幾近瘋狂的時代,首先在都市拉開了大幕。城市的文化情緒、文化表達也透露出新的氣息。中國的社會生活本身發生了重組。

對這重組的態勢用文學做了最直接的表達者,便是王朔。他對時代特質的把握,他用最地道的社會意識寫作,為文學提供了一種新的社會視角和一種新的社會心態,其價值遠遠超越了同時期醉心於借鑑世界文學精神和技法的作家,而使他成為當時不可多得的一位嚴肅作家。其作品造成的轟動影響,文壇群雄難以望其項背。

1

嚴肅作家王朔,曾受到最不嚴肅的對待。

有人看不慣王朔以對知識分子"精英文化"的激烈褻瀆者的姿態,堂而皇之登上文壇。有人不贊同王朔對一切傳統精神內涵予以肆無忌憚的嘲諷:既不相信"文以載道",也不相信"為藝術而藝術"。

有人憤怒於王朔把"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文學,當成碼字為生的普通職業,變為"遊戲人生"的把戲。有人指責王朔拒絕崇高、解構英雄主義,淡化道德責任,消解宏大話語等對主流意識的反叛。

客氣一點兒的說,他是"從純情到邪惡"(《當代》編輯章仲鍔語),不客氣的,見王朔在小說中自稱"玩的就是心跳""過把癮就死",就稱其小說為"流氓文學",稱他為"痞子作家"。

有趣的是,就在這些人喋喋不休、咬牙切齒,不時討伐王朔之時,他的小說卻愈加風靡全國,1988年被稱為"王朔年"。

接下來幾年,他的小說幾乎全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紅火得讓人目瞪口呆,遂有了王朔獨步文壇影壇的別樣風景。

王蒙在20世紀90年代初,站出來,公開為王朔撐腰,但還是只限於就"崇高"與"鄙俗"這一層面來談。睿智的文壇領袖給王朔正名,一時傳為佳話。可惜,王蒙並未意識到,讀者對王朔的擁戴是屬於社會學範疇的,只從文學趣味上找原因,怕很難中的。

應該把王朔現象視為中國社會大變革,在文學當中引發的一個反應。王朔是在社會擁戴中登上文壇,成為"市民社會"的代言人。恩格斯曾借用一位詩人的名言,深刻地道出"時代的性格,主要是青年的性格"。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的文學代表人物,不再是劉心武,也不是王蒙,而是徹底和純粹地立足於社會變革之中新的社會現實的王朔。這話有點繞,卻實在。

2

新時期文學早期,文學的審美信念產生譁變,由追求崇高轉向褻瀆崇高。這是對"文化大革命"造神運動的一種反駁。在社會上掀起的破除迷信、反英雄化、反假大空式的崇高的浪潮時,文學也站了出來,積極參與消解、批判假崇高。

原本,崇高作為文學信念與審美範疇,既是文學的一種藝術主題,又是文學的一種功能與精神境界。但當極左的欺騙與虛偽充斥其中時,它必然走向了反面。

轉型時的文學在解構與褻瀆崇高時,其藝術方式形成雙水分流。一支用原生態的瑣碎生活與充滿折磨的生存處境來消解崇高;另一支用戲謔、調侃、嘲諷去解構崇高。

前者如劉震雲,他的小說以"一地雞毛"式的生活瑣事,磨蝕人的進取心消除了崇高;後者如王朔,用小說的人物語言,妙趣橫生地直接嘲諷褻瀆崇高。劉震雲說:"大家活著是挺累的,被瑣碎的生活糾纏著,顯得心力交瘁、疲憊不堪。"(《糾纏和被糾纏》)王朔說,"就想讓老百姓做個夢玩","把生活中原本無意義的東西還原成無意義"。

王朔在他的《我是王朔》中,曾批評過劉震云:"劉震雲給我一種特別刻薄的感覺。他把生活平庸化了,乘機他自己深刻起來。"

在我看來,王朔的戲謔與調侃背後也不乏"刻薄",把生活與藝術平庸化,哪裡有深刻可言?實際上,王朔分明也在批評自己。

王朔看似是冷漠的、旁觀的、超然的、惡謔的。但當你注意到他的小說對生活中的痛苦觀察那麼細緻,對痛苦又格外敏感,以佯狂與佯謬的面貌示人,就會發現,其實他並非如他的人物所說:"我不悲哀,樂著呢!"那樣,這種拒絕承認痛苦的表白,正是王朔心裡深藏著的痛苦。他是以否定一切虛偽價值來維繫自我的尊嚴的。骨子裡是複雜的,靈魂是豐富的。

對王朔小說之所以毀譽不一,不僅是因為他的小說呈現的生活現象紛雜斑駁,而更在於王朔的小說人物呈現的生活方式的玩世不恭及價值觀念極為複雜。有些論者認為,王朔小說多是在玩和性這類本能欲望層面上,展示它的頑主系列形象。

論者舉《頑主》《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玩的就是心跳》為例,批評說其中的主人公無不任性、輕浮、放縱、淫逸、貪婪、自私,口吐淫穢言語、奚落崇高和責任感、津津樂道的是女人,甚至以勾搭自己朋友的妻子為樂。他們是嬉皮士,是垮掉的一代,是一點正經都沒有的"都市浪子""一群痞子"。

我曾與好朋友、評論家雷達探討過上述對王朔的批評是否站得住腳。雷達對王朔的評價是清醒、審慎、深刻的。他首先認定王朔的小說的"全部意義在於,他比別人更敏感,更真實地表現了這個價值失范、無所適從的特定時空裡一代都市人的紊亂的心理現實,以及他像個'撒野的孩子'(羅蘭·巴特語)顛覆傳統話語體系的能量"。

後來,雷達還專門寫了一篇很有分量的評論《論王朔現象》,我以為在全面評價王朔的文論中,無人與之比肩。

是的,王朔的小說恰恰實現了今天生活的真實、心靈的真實,當你摘下已成為你生命一部分的"角色面具",就有種回歸生活的親切感受。這種藝術的生活化,正是樸素現實主義的一個主要特點。

王朔的小說的"全部意義在於,他比別人更敏感

3

王朔是從《當代》走上文壇的。他的《空中小姐》在《當代》發表之後,即引起讀者的普遍關注。為了鼓勵文學新人,我們特別授給他《當代》新人獎。

不久,王朔與新婚夫人聯合署名的《浮出海面》再次登在《當代》,王朔便有點橫空出世的味道了。

自從我們一起幾次參加《啄木鳥》筆會,也便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朋。黃山筆會,我與王朔、馬未都等在太平湖游泳,在迎客松看日出。在雲南筆會,我又與王朔、馬未都在滇池白魚口度假勝地游泳,游麗江,逛大理。

我負責組織的《當代》海南島筆會,又拉了王朔、王海鴒、柯雲路等,海、陸、空全方位遊覽了海南美景,不僅交流了文學創作的體會,還以王朔為主角促成了王海鴒的婚姻大事。之後才有王朔、王海鴒夫婦共同合作的《愛你沒商量》的電視劇。

我比王朔大十八歲,也長於馬未都,他們都戲稱我為"汪爺",從此之後,"汪爺"竟成了我在北京文學圈子裡的稱謂,直至我退休。

有一天,王朔匆匆到我辦公室,說:"汪爺,給我幾本五百字大稿紙。"

過半年,王朔又匆匆到我辦公室,把厚厚的一摞文稿推給我,說:"汪爺,三個中篇由你處理。"

三個中篇,分別是《動物兇猛》《永失我愛》《無人喝彩》。

《動物兇猛》是寫"文化大革命"背景下的一群大院半大孩子的故事,呈現出中國孩子最本真的、大膽的甚至囂張的青春。雖然寫得最好,但這類有點犯忌的稿子,《當代》主編不願冒風險,於是,我讓王朔將之寄給《收穫》的熟人程永新。王朔照做了。後來,《動物兇猛》被姜文拍成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很是燦爛了一番。

《動物兇猛》

《當代》分兩期,先後刊登了《永失我愛》和《無人喝彩》,後來又被北京電視台的好朋友李曉明改編成電視劇,也紅火了一把。

又過了些時日,王朔又來找我:"汪爺,這部長篇《我是你爸爸》交給你。"我先是一愣,反罵了一句:"我是你爸爸!"雙方大笑。

《我是你爸爸》是一部意味深長的作品,其以戲謔、嘲諷的語調對傳統價值和行為規範的否定特性,似發揮到極致。我未與主編打一聲招呼,就自作主張轉到我社的小說編輯室,如我所料,他們極委婉得體地退給了王朔。這篇東西"刺兒"太多,據說後來出版了。

從我編發的《永失我愛》《無人喝彩》中,有評論家發現王朔的小說在向傳統的倫理道德傾向回歸。我不以為然,王朔小說骨子裡原本就有真善美,只不過被外在的調侃、戲謔包裹起來而已。

一次,我受邀參加了一位女名模的婚禮,在香山飯店與主持婚禮的侯耀華不期而遇。我的好朋友鄭曉龍拍王朔的《編輯部的故事》時,王朔曾拉我去攝製組玩,與飾演余德利的侯耀華初識。

《編輯部的故事》

王朔說,侯耀華還寫過一篇《我看王朔》,我並未在意。等到了香山,與侯耀華再次聊到王朔時,他重複了《我看王朔》的觀點。他的表述,讓我大吃一驚,他形象、貼切地論道,"王朔的小說像個暖水瓶,以外在的冷峭盛著一壺滾燙的水","他是以'溫補'的方式調劑著人們的胃口,當然時不時地也會紮上一針"。

我從不懷疑評論家的見識和眼力,但把王朔的小說,看得如此透徹者,怕並無幾人。

是的,我注意到,王朔的中篇小說《過把癮就死》、大中篇《劉慧芳》,比較突出地顯示了王朔新的審美追求。與《過把癮就死》小說的名字相反,其內容頗為嚴肅。小說中的"我"與女主人公杜梅相互吸引,又相互猜忌,然後拌嘴、使性子,如此這般,洋洋灑灑地寫了近十萬字,但看似並無情節可言。

王朔的小說,功力在語言上,他那賦予了新特性的"京片子"語言,就足以讓讀者在妙趣橫生中,享受著永不乏味的快感。請注意,小說就是在"我"和杜梅的相互吸引和爭吵中,把20世紀90年代青年男女在戀愛中的心態"陌生化"、典型化了,從而呈現了龐大都市裡年輕人的生存狀態和心靈狀態。調侃中爆發著幽默,戲謔中羼雜著眼淚。

其篇幅幾近長篇的《劉慧芳》,是王朔小說中並不出彩的一篇,但它所包蘊的人性的光彩,讓世人為之矚目。後來,王朔將之改編成電視連續劇《渴望》,便有了世人爭看《渴望》的盛況,使之成為那個年代獨特的景觀。

而讓全國家喻戶曉、深深喜愛的善良、賢惠的劉慧芳形象,成為新的英雄形象,一個社會主義新人。有這樣的"痞子作家"嗎?那些不懷好意的批評家都傻了眼,只剩下咽唾沫的份兒了。

4

因王朔,我結識了姜文。

冬季的一天夜晚,北京城已沉睡,我家四合院的大門被人敲響。當時我正為編校尤鳳偉的中篇小說《生命通道》而熬夜。我拉開門閂,見到比我高出小半頭的姜文,微笑著,搓著手,站在我面前,有些驚愕。姜文笑曰,是王朔讓我來拜訪你的。

因拍《陽光燦爛的日子》,姜文、王朔成朋友。我忙請姜文到書房裡坐。姜文說,我想把《當代》發的《古老的謀殺》改編成電影,王朔讓我來找你幫忙。姜文聲音洪亮,我的讀中學的一雙兒女,聞聲分別從自己的房間跑過來,要見見大明星。於是認識了姜文。

後來,姜文參演的《北京人在紐約》播放時,好朋友、導演鄭曉龍讓我參加在假日酒店召開的座談會,並叮囑要重點發言。我的長篇發言使座談會活躍起來。會上又認識了剛剛成名的歌者和作曲家劉歡

姜文

那之後,姜文又改編了我責編的、在《當代》發表的尤鳳偉的《生存》。一開始,他們合作得比較愉快,後來鬧了矛盾,希望我來調解。最後,因未獲公演權,紛爭停息。

一次,在王蒙小說研討會,我又與應王蒙之邀參會的王朔謀面。此時已距我社在港澳中心酒店召開的香港作家梁鳳儀作品研討會兩三年了。正是在那次會上,王朔希望我寫一篇長文,評價一下他的作品,並為如今已聲名大噪的金麗紅編的《王朔文集》助助威。

王朔從未求過我,我用了幾天,寫了一篇長文《侃爺王朔》,在《北京晚報》連載。不少文壇朋友為這篇文章唱了讚歌,我的師哥、評論家張同吾還為《北京晚報》寫了一篇評《侃爺王朔》的文章,著實地誇我一番。

當然,也有一位獲茅盾文學獎的朋友,因不屑王朔,而打電話取笑我:"你是堂堂大編輯家,怎麼以爺稱王朔?"一直到多年以後,有些作家朋友還為我這篇文章而耿耿於懷。

20世紀末,雲南邀請中國作協黨組書記唐達成、老作家李准、將軍詩人李瑛等一批作家訪問昭通,我也忝列其中。我們把所獲報酬,悉數捐給貧困山民。後來當地作協,請我們給雲南作家講講文學現狀,唐達成點名讓我主講。我剛剛講到王朔,一位很有成就的北京作家,竟然拍案而起,云:"兆騫兄,你休談王朔,我們恥於與王朔為伍!"

也是因為王朔,我結識了馮小剛

初見馮小剛,是在1986年。那時鄭曉龍告訴我,我責編的《麥客》要由北京電視台拍成電視劇,希望我和《當代》給予支持。

1985年,在南京召開了第七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頒獎會,是我想辦法,把鄭曉龍和李曉明帶到南京並參加頒獎活動的。會上,我已將《麥客》的作者即邵振國等獲獎作家引薦給鄭曉龍、李曉明。

拍《麥客》時,馮小剛是美工,我經常跑片場,與小剛有了點頭之交。而正式相交,是一家雜誌讓我寫王朔,於是一起去見王朔和馮小剛。馮小剛很希望我多寫王朔和他們合作的電視劇。

又後來,馮小剛拍王剛發表在《當代》的《冰涼的陽光》,王剛和我有了多次接觸馮小剛的機會。熟了,交流就多了。一次,馮小剛找我,說汪先生,您在劇中演那位教師吧,先生的性情品格挺符合這一角色,王剛也攛掇我試試。

我哪是那塊料,忙抱拳婉拒。電視拍成,到我社試演,以答謝我們的熱情支持,不知何故,此劇未能公映。但馮小剛的才華和獨特的藝術風格,已讓學者專家雲集的人民文學出版社諸公震驚和嘆服。

多年後,很少與他聯繫,但他與王朔合作拍的《非誠勿擾》公演後,我還是寫文,由衷地唱了一首讚歌。

侃爺王朔

文|汪兆騫

北京這地界挺怪,不管什麼人都可以稱爺,這爺在北京是官稱、戲稱、謔稱,也是愛稱。這爺字和"侃"字結合起來,可就很有點文化味道。

"侃爺",時下因《編輯部的故事》而火爆,又因《愛你沒商量》而轟動,令人刮目相看。《漢書·藝文志》中說,"街談巷語"乃是小說之源,大凡寫進中國文學史的名篇巨著,皆是各路侃爺,由阡陌巷閭的逸聞趣事侃將出來的,那詩仙詩聖也常把盞對侃,才有千古絕唱傳世。

王朔平時戲稱他寫小說是"玩"。實際上,這"玩"指寫作時的一種狀態,一種排除一切功利的雜念,調動起自己全部智力潛能的創作狀態。王朔說:"這裡的'玩'字,全無遊戲的味道,不是玩文字遊戲,更不是遊戲人生。"至於說"侃",無非是指有一個自由鬆弛的創作環境。

"海馬"的哥們兒坐在一起,看起來是神說海聊,抖機靈,耍嘴皮子,實際上正是在這種輕鬆愉悅自由的環境中,哥兒幾個才能暢所欲言,集思廣益,互相碰撞、啟發,互相掏出硬邦邦的"乾貨"。用一個"侃"字來概括,實在太貼切了。

王朔平時戲稱他寫小說是"玩"

"侃"與"玩"的表達,是王朔式的。比方說,對謙虛的表達方式,王朔就與眾不同。他覺得自己有愧於"作家"二字,就把創作說成"玩部小說"或"焊篇東西",好不使自己過分地煞有介事。

那年,我們在海南島舉行筆會,已經在文壇上嶄露頭角的王朔,依然留著小平頭,一臉的純真和斯文,在滿臉滄桑的作家群中很扎眼。

一次,在風光旖旎的海南島三亞海濱,召開創作討論會,修竹椰樹在窗外搖曳,作家一個個正襟危坐,高談闊論,旁徵博引,格言迭出,佳句連珠。

冷不丁,純情少年發言了:"作家總愛標榜,好像筆在手裡,真理也就攥在手裡,特沒勁。我侃小說,偏不照常規辦,專門反著侃,逮什麼侃什麼,絕對沒那麼多真理。"於無聲處聽驚雷,很讓負有使命感的作家們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

幾年來,他侃得極瀟灑,侃出了三部長篇小說、二十餘部中篇小說和多部短篇小說,還侃成了近百部(集)電影和電視連續劇,僅1993年就侃出一百多萬字。

淡泊臧否,勇於挑戰

王朔是個耐得住寂寞,經得起罵與捧、褒與貶、臧與否的作家。他和他的作品從不崇拜也從不鄙視任何人,他的心態修煉得特寧靜平和。他如今火爆得邪性,但你會發現他很少出頭露面,把自己當成騷客名士滿世界招搖。這倒使他成了文壇的神秘人物,高深莫測。

《編輯部的故事》逗樂了神州百姓,可在首映典禮上,他躲在一邊,讓汽水瓶遮住他那張白皙的臉,待新聞記者四處尋找他的當兒,他早已逃之夭夭,到家裡"碼字"去了。

各地讀者、觀眾都想一睹這位文壇傳奇人物的風采,可他卻變著法兒推辭或婉言拒絕,令那些拼了性命追求在電視上曝光的人們大惑不解。

一次,他答應和我們到河南參加文學活動,可他臨時變卦,哼哼唧唧說是老婆到日本演出,他實在動不了身,結果把我們搞得很狼狽。

人家聽說王朔要來,一批文學愛好者一大早就擁向會場,弄得大批警察莫名其妙地來維持秩序,以為來了大人物。當人們聽說王朔因故未能趕來時,那遺憾化為憤怒的場面,至今還讓人後怕。

有一次,蔣子龍托我請王朔到天津作協開辦的書店去簽名售書,王朔忙求我"救駕",說死活也不敢在津門蔣爺面前端架子,實在是因為"人的形象不如作品有力",就請免了吧。

偶爾,他也抽冷子和他的讀者觀眾見見面。一次,在地質禮堂,王朔孤零零地坐在台上,讓一口氣兒看完他的五部電影的觀眾"看"他。經抽籤而有幸"看"王朔的,其間有在雨中排了一宿隊的,有退掉了火車票碰碰運氣的,有的是高價套購了電影票而得此殊榮的。

"噢,這就是王朔呀,"一位外地旅客帶著幾分崇敬,"他可是發了大財又出了大名嘍!"

"他怎麼這樣兒啊,我覺得他應該是挺壞的,至少應該有絡腮鬍子!"一個女大學生挺遺憾地說。

台上的王朔一臉傻笑,眼神透著狡黠。

"你玩文學時是不是特得意?"

"寫的時候特累,寫完了特煩。"

"你是否以一種觀念、一種情緒來指導你寫作?"

"我是個自相矛盾的人,沒有一種不變的觀念,所以我靠本能寫作。今天下雨,心不順,心煩,下筆時就好像對人生充滿仇恨。要是哪天撿了個大便宜,下筆時,就會十分大度。"

"你的作品有多久的生命力?"

"不知道,我和我的讀者得一起死。"

他甘於寂寞和冷落,能夠容忍別人對他的誤解乃至對他作品的"圍剿",卻從不屈服於挑戰。前兩年,外國電視劇幾乎占據了我們的螢幕。王朔不服:"我就納悶兒了,怎麼總讓洋人在咱眼眉前晃悠,咱中國就沒人啦?"

於是,1988年大雪封住京城的歲尾,王朔和幾位侃爺搓著凍紅的手,在北京電視藝術中心年輕的副廠長鄭曉龍的率領下,鑽進薊門飯店的一個套間,二鍋頭就著花生米,侃了個天昏地暗,便有了《渴望》的誕生。

又一年,看了春節晚會的節目特沒勁,王朔等人又鑽進鄭曉龍的汽車,開到秘密地點"貓"起來,又是二鍋頭就著花生米,侃了幾個通宵達旦,遂有《編輯部的故事》問世。

王朔也看不慣港台的言情室內劇在大陸抖威風,就拉來在海南島經他撮合成為夫妻的王海鴒和喬瑜,悶頭練活兒,他一天寫萬把字,苦不堪言。很快,他們合作的我國第一部四十集室內言情劇《愛你沒商量》在中央電視台開播。這部凝重而又充滿哲理的作品,把王朔的戲劇才華更充分地呈現出來,幸運的觀眾再一飽眼福,又愉快地眩暈一次,而批評者則大罵王朔"江郎才盡"。

"海馬"宣言和幽默運動

寫侃爺王朔,自然不能不提由他和馬未都最先組織的"海馬影視製作中心"。鬆散的海馬集團軍,幾乎糾集了當今文壇最活躍最有成就的青年作家,如朱曉平、蘇雷、莫言、魏人、馬未都等。

他們思想活躍,雄心勃勃,力求通過他們的創作,改變影視的平庸和粗製濫造,大有力挽狂瀾、橫掃影視殿堂之勢。且看"海馬"宣言:"海馬全身可以入藥,有壯陽、健身、催產、止痛、強心之功效……"戲謔而不失莊重,表達了他們對藝術的全方位追求。

幾年來,"海馬"不負眾望,產生轟動效應的《渴望》《編輯部的故事》《海馬歌舞廳》等佳作,無不是他們策劃和編制的。但文藝創作畢竟不是作坊式的,因此,後來"海馬"解體也就命中注定。

侃爺王朔愛玩,玩得特瘋。光我就和他爬過黃山奇峰,徜徉於滇池湖畔,戲水在三亞海灘……後來,他手頭的活兒太多,顧不上玩了。"海馬"的哥們兒經常把他劫持到馬未都經營的"卡拉OK"去消遣一下,免得寫呆,寫傻,寫出毛病。

他侃起來雲山霧罩,曾令各路侃爺黯然失色,可拿起"麥克"就傻眼了,逮這時候報仇擠對他,是大夥的一樂兒。每到這時,他身子往後坐,拼命掙扎,一臉緋紅,作揖求饒,苦難深重地哀嚷道:"各位爺,放條生路,讓我回家'碼字'去吧。"那份德行就大了。

神侃是海馬集團軍的必修課,平日裡抖機靈的,呆頭傻腦的,一進入侃境,立刻都變成了神仙。侃是一種幽默運動,一種智慧遊戲,可以娛樂社會,干預生活,緩解敵意,修煉靈魂,悟徹人事,是一種橫溢的才華,一種積極的生活形態。

況且,侃著侃著,便有一部作品的雛形在各位侃爺的腦袋裡形成,無怪乎上海人也高呼"上海人侃起來"……可以說,沒有了以京式幽默為底蘊的神侃,就沒有了王朔的作品,也就沒有了王朔。

一個不端著、不矯情、敢於自嘲、時不時"幽"自己一"默"的人,才稱得起"侃爺"二字。大凡侃爺都有好人緣兒,他們之間心也是相通的。

侯耀華之所以欣然同意飾余德利一角,是因為馮小剛給他打電話,請他演余德利時說,"我是王朔的朋友",於是,憑著相互間心靈上的一種感應,他極痛快地答應了。

這之前,他不認識王朔,他是通過王朔的一系列作品與王朔相識的。這位也是侃爺的"猴哥"說:"王朔的作品像個暖水瓶,以外在的冷峭盛著一壺滾燙的水,您可以沏茶,也能泡咖啡,甚至沖一包方便麵,抑或用來燙酒。""他是以'溫補'的方式調劑著人們的胃口,當然時不時也會紮上一針……"侯耀華真正讀懂了王朔。

王朔的作品像個暖水瓶

好夢難成真,只好去"寫字兒"

朔爺如今成了獨領風騷的作家,並不像有些人所說完全出於偶然,其實他的寫作天賦,上中學時就表現出來了。

朔爺的同窗學友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這樣的場面。老師在上作文課時,在黑板上寫下題目,然後用幾句話解題,便說:"抓緊時間,寫吧。"學生們思索片刻,紛紛埋下頭,揮筆書寫。

王朔卻不隨俗,但見他挺胸昂頭,旁若無人地充傻犯愣,都過了一節課了,他硬是不動筆。老師見他心不在焉,便帶幾分慍色走到他跟前催問道:"人家都寫一半了,你怎麼還呆愣著?"王朔就等著這個出風頭的機會,得意揚揚道:"他們在紙上寫,我卻在心裡寫呢!"

他口出狂言,老師一愣,同學也一愣:這小子好狂!老師怕影響學生作文,決定暫且不理這廝。一節課又快過去了,突見王朔鋪紙提筆,神情專注,唰唰唰,筆走龍蛇,下課鈴響前,作文已捧到一臉大惑不解的老師眼前。

老師不屑地先掃一眼王朔,然後又看作文,那雙眼似被什麼鉤住一般,目光再不離開,不久,眼睛閃出興奮之光,讀罷,大聲贊道:"好,挺好!"

十六歲的王朔逃避了因"文化大革命"而喧囂混亂的城市,糊裡糊塗到北海艦隊服役,整日裡百無聊賴地看著波濤洶湧的大海和碧藍的天空,覺得特沒勁。

當時,他做夢也不曾想到,並沒有雄心大志的他,會有躊躇滿志坐在成功的岸邊回望這斑斕人生的時刻。不久,他的一位戰友因發表了一篇小說而聲名鵲起,他頗不服氣。

儘管他一直認為最沒出息的才去當作家,但他還是偷偷躲起來,吃力地寫起小說。他曾嘲弄過戰友,說:"你背著傘從飛機上跳下來,落到地面砸著的人,八成是寫小說的。"說歸說,他畢竟抵擋不住當作家的誘惑。

朔爺做過許多夢,有的夢還挺瑰麗,但命運並不總對他施以恩惠,他常常是好夢難圓。

他從小就愛看電影,對那些在戰火中出生入死的英雄羨慕得要死。他想,當個演員不錯,又出風頭又過英雄癮。一次,從不照鏡子的他,居然在鏡子裡發現自己還很漂亮,從此便自鳴得意,時至今日,他還時不時話說"公瑾"當年:"我年輕時一表人才,特奶油!"

於是,托親求友,他總算謀得一次試鏡機會,喜得他日不安寧,夜不成寐。終於熬到了進電影廠試鏡那天,他很早就喜洋洋地挺胸疊肚,來到攝影棚。誰知燈光一打,鏡頭一對,英俊的小伙兒竟如霜打的茄子,風采全無。

他悻悻退出攝影棚時,哥們兒圍上來問他:"有戲沒有?"他自嘲地一笑:"機子對準我,特發怵,不定說出了什麼,給咱中國人丟臉。"他對電影製片廠留下深情的一瞥,不情願地離開,最終沒能當成影星。

後來,在姜文執導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他扮演了一個小角色,的確算不上精彩。或許,最近他異想天開,親自導演自個兒的長篇改編的《我是你爸爸》,火一把,也說不定。

《我是你爸爸》圖書

當演員之夢剛破碎,接著上大學的願望也化成泡影。他玩命地複習了一年,但"文化大革命"使他荒廢學業達十年之久,他怎能創造奇蹟?七門功課總共才得了兩百分,也就不錯了。

朔爺不甘心命運的擺布,他要抗爭。大學考不上,那就好好地賺大錢吧,反正天無絕人之路!他東挪西借,籌到一筆款子。當他登上南去的列車,捂著塞在腰帶里的"銀子",幻想著大票子淌水般流進腰包,愜意地笑了。幾個來回,折騰得孫子一般,人都瘦了一圈,收穫無多。這位中國最早的倒爺之一,只好退出競爭,自認晦氣。

有一次,他得了點兒小錢,咬著牙打個"的",想過過有錢人的癮,卻發現開計程車特賺錢。"得,咱爺們兒也練練這營生。"決心下定,他又湊足了很大的一筆錢,便托人去買一輛快報廢的小轎車。

不久,交了錢,看了車,朔爺又盤算起來:"晚上開車宰款老外,准能發了……"誰知,這個夢又破滅了,那答應給他弄車的人,犯了案,被逮起來了。

後來,王朔又和人合夥開飯館,原來想賺幾個錢。沒想到,別人一個賽一個地能侃,出門在外,總是掏出經理的名片,笑容可掬地擺譜兒,只有王朔堅持說自己是個廚子,並且還真是下廚掌勺,煎、炒、烹、炸、燉,樣樣都能對付。

小說家蘇雷曾對我說過,一次,王朔拉蘇雷等幾個哥們兒去他開的小飯館蹭飯,寒暄之後,王朔下到廚房,親自掌勺,不大會兒,呼啦啦一桌北方菜就上齊了,看著大夥甩開腮幫子猛吃海咽,臉上流汗,嘴上冒油,王朔很得意地笑了。

過了幾年,最令他那幾個合夥者不解的是,這個掌勺的小廚子怎麼突然成了炙手可熱的作家了呢?

真的,當倒爺、開飯館窮得叮噹響,而"寫字兒"卻讓他發了大財,這真是邪門兒了!

改變了朔爺生活的人們

帶著海水的鹹味,他把偷偷寫成的小說稿寄了出去,然後就坐臥不安地等待。

他很走運,三個月後,他鼓搗出的短篇小說竟在《解放軍文藝》上發表了。他捧著那本刊物,挺胸疊肚,著實地神氣了好幾天。於是又乘興弄出了七八篇,一股腦兒地投向了幾個編輯部,不久,他接到去北京改稿的通知。他自以為幸運,其實命運對他並不寬容。

改稿期間,他的狂熱漸漸降溫,靠自己的那點兒小聰明玩不轉了,熱情的編輯越熱情,他越認為自己是糊不了牆的爛泥。最後,他找了個"中越前線吃緊"的堂皇理由,倉皇逃竄,令把他視為可造之材的編輯不勝惋惜。

若干年後,他復員返京,突然接到這位編輯的電話:"我一直在找你……"不相信世上有真情的人,被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冷卻的創作熱情又被激發起來,但他快捷地投出去的大量稿件,幾乎是以同樣的速度被退回來,他陷入了惶惑和痛苦之中。

他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中外名著,用心和那些大師交談。他寫了撕,撕了寫,筆被磨禿,廢稿裝滿了麻袋。終於有一天,在他妻子的女友的慫恿下,他走進了《當代》雜誌的編輯部。他幸運地遇到了一位頗有經驗的老編輯。

老編輯一口氣讀完他的作品,如同抱了一個金娃娃似的興奮得兩眼冒光,徹夜難眠。在他耐心的指點下,他三易其稿,先後寫了十多萬字,最後大刪大砍,以四萬字的篇幅,冠以"空中小姐"之名刊登出來,受到讀者好評。

在評"當代文學獎"時,他竟然也榜上有名。於是,這個陌生的名字,引起了文壇的注意,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令文壇矚目。

老編輯一口氣讀完他的作品,如同抱了一個金娃娃似的興奮得兩眼冒光

個體戶和舞星的羅曼史

侃爺王朔的戀愛和婚姻,比他成為作家更具有傳奇色彩。

一個悶熱的夏夜,辭去北京醫藥公司公職,和別人合開一間小飯館的王朔悶得死去活來,就陪幾個哥們兒到北京舞蹈學院找女孩子"起膩"。天賜良緣,認識了即將畢業的沈旭佳。

當時,小沈是學院的尖子,曾獲全國舞蹈比賽獎。原本,王朔對這種逢場作戲式的邂逅,並不存在什麼幻想。

臨分手時,他留下電話,對國色天香的小沈打哈哈說:"要是實在沒勁了,就給我打電話。"結果,兩個"沒勁"的人,真的相互打了電話。

於是,便有了到玉淵潭游泳的約會。兩人躺在婆娑的垂柳下,都急著想證明自己的高雅,便絞盡腦汁,背誦外國文學大師的名字,待日落遠山,薄暮低垂,兩個人累得半死。

幾次約會,肚子裡不多的存貨,全都抖摟乾淨了,就各自現了原形,於是不約而同地改變話題,輕鬆自如、遊刃有餘地侃起俗人俗事,接著如數家珍般競相道出各自的隱私和"劣跡"。當雙方都發覺說得太多而後悔不迭的時候,已再無法使自己扮成一個高雅的人了。就這樣,一對素昧平生的青年男女,以坦誠和率直的天性成了知音。

一次,東方歌舞團在天橋劇場演出舞劇《屈原》,分到該團的小沈擔任重要角色。小沈那天生的麗質、婀娜的舞姿,使台下"蒞臨觀摩"的王朔突發異想:"娶這樣一個老婆挺不錯。"他倆接觸多了,都不再去找異性朋友,只有他倆出雙入對地相約在花前月下。

有一次,王朔不辭而別,兩個月音信全無。回京後,他發現偎在他懷裡的小沈,嘴角起了一串大燎泡。此刻,他們都證實了對方就是自己期待和呼喚的那個意中人。

不料有一天,有人以組織名義,向小沈所在單位揭發王朔的種種"劣跡",把好心的領導嚇壞了,忙找小沈談話。誰知,小沈聽後,非但不驚詫,還抿著嘴笑了,反倒使領導詫異起來。她平靜地向領導表示感謝之後,說,這些"劣跡"王朔早對她講了,相形之下,那些搬弄是非者的劣跡才值得注意哩。

王朔得知此事,罵了一句"丫挺的",以哲人的口吻說:"對方是幹什麼的,對相愛的人並不重要。和一個體面的、有地位的人把關係搞曖昧很容易,而真正能引起雙方歷久不衰興趣的絕無僅有。"沈旭佳也來了靈感,過去未曾留意的細小情節,驀地像莊周化蝶般盤旋翻舞,她深情地望著王朔說:"人生難覓的是真情。"

他們都陶醉、眩暈在對方的魅力之中,而經濟的拮据使他們窘迫、尷尬。王朔失業,收入全無,小沈工資無多。

一次,數九隆冬,小沈演出時,她唯有的奢華的裘皮大衣和手錶在後台被竊,只好瑟縮著跑到舊貨衣攤,花幾塊錢買了一件破舊的短棉大衣,裹著回家。從此,人們發現小沈那窈窕的身段被舊大衣弄得挺臃腫,而胖乎乎的王朔因穿著小沈練功用的舊絨衣而變得苗條起來。

這不影響他倆滿世界窮開心。無緣再進快餐店"奢侈"一下,買兩個熱燒餅充飢,同樣有滋有味,沒有手錶就看太陽估算,也饒有情趣。

最慘的時候,伏案寫作的王朔,一天只能吃一頓飯。俗話說,"詩窮而後工",王朔潛心讀書寫作,他感到生命的四周有一種巨大的磁場在騷擾著他,使他時而沉重,時而輕飄,那是命運的呼喚嗎?

他和小沈合作的中篇《浮出海面》在《當代》發表後,他們的處境才日漸好轉。到1986年,紅葉染紅金秋的時節,這對苦戀著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不久,愛情結了果實,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兒為這對年輕的夫婦增添了無限的樂趣。

一腦子新潮,卻信看相問卦之術

迷信和現代文明是對立的,但一腦子新潮的朔爺,有時候還特信看相問卦之術。一次,閒聊時他對我說:"我特信'易經''八卦'什麼的,特靈。"他曾利用外出開會之機,在上海、武漢等地請朋友找"高人"看相。

不知是湊巧,還是真的靈驗,幾位"高人"竟英雄所見略同地說他命里有金庫,得一貴人,雖唾手可得,卻又撈不到。見我懷疑,他正經地說:"我三十六歲是成績的高峰期,我可得過過好日子,窮了那麼多年,也該人模狗樣地享樂享樂人生,別只擔空名了。"

他還一臉認真地說,十年一個輪迴,到時候文壇混不下去了,絕不賴在文壇,靠寫自傳和賣豆腐塊小文章謀生,也許會去上大學什麼的。他說這話時,神情嚴肅,絕無調侃之態。

大雨沖了龍王廟

大約是兩年前,已經下海折騰的王朔突然來找我。同在一城,近在咫尺,卻難得一見。他還是老樣子,如女作家范小青所說,只覺得又長胖了些,又長高了些。

我也納悶兒,三十多歲的他怎麼總還是一臉孩子氣?葉兆言或許說得對,王朔的童心太重,因此給人感覺老是在成長。

和王朔聊天,聽他插科打諢,口無遮攔,妙語連珠,實在是一種享受。每次和他同游,一路聽他正經和不正經地神侃閒聊,我常常徹夜無眠,肚子笑得生疼。但此次看他端坐沙發上,一掃往日慣有的精神,我倒覺得有點彆扭。

王朔說他在螢幕銀海沉浮一陣子後,非但沒有金盆洗手,不再"碼字",反而魂牽夢縈,總也忘不了伏案創作。他正在構思一部三部曲式的長篇小說,並表示在創作手法上要鼎足革新,讓世人曉得他也能玩深沉。

我不敢苟同,勸他說,一旦改變了你的敘事方式,"王朔"可就沒了,寫頑主、興調侃、玩言情,既入山門,又離經叛道,才使文壇無法迴避地進入了"王朔時代"。

他臨走時,拿走幾大摞稿紙,沉甸甸地裝滿了他的大挎包。他特喜歡用人民文學出版社厚厚的八開稿紙"碼字",說面對它,就能找到感覺。

兩年光景倏然而逝,他曾打電話給我,不無惆悵地說:"不知怎的,我一點寫小說的感覺也找不到了……"放下電話,我也陷入一種莫名的惆悵。就在我苦苦等待他的長篇時,北影的夏剛由王朔介紹找到我,拿走我編發的王朔的《無人喝彩》。

過不久,另一電影廠又拿走我編發的他的另一個中篇《永失我愛》。一天傍晚,姜文照王朔提供的地址,按圖索驥,找到我家那座有著修竹和葡萄的小院。

在談到王朔和他的作品時,姜文以其深刻而睿智的眼光評價道:王朔的小說思想、感情、內涵,有以荒誕風格為特徵的現代審美因素。後來他把王朔的《動物兇猛》搬上銀幕。姜文是有眼光的。

《動物兇猛》,王朔原是給我的,但出於那時文壇正莫名其妙地批王朔和他的"痞子文學"等種種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只留下他寫純情的兩篇,為此,我至今仍深感遺憾。

還令我遺憾的是:我們在風光旖旎的香山評第三屆"當代文學獎"時,我作為評委,卻孤掌難鳴,王朔的《無人喝彩》《永失我愛》居然名落孫山。為此,不諳酒性的我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令在座的同行瞠目結舌。

這幾年,王朔雖不寫小說,卻不妨礙他時不時在報刊上露面談文學,口氣依然很大。比如,"我要寫得跟《紅樓夢》一樣,我多丟份兒哪。兩百年後的人再跟一個乾隆年代的文化人寫得差不多,我以為那叫寒磣。曹爺是牛氣,是了不得,但時代畢竟得往前走啊……"

王朔惡作劇式的調侃讓不少人嗤之以鼻,但我經常尋找理由原諒他:《紅樓夢》這一文學高峰,總應有人超越,不然豈不違反辯證法則?與其拜倒,莫若勇於挑戰,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倒特欽佩王朔。

最近,在通俗文化與精英文化的抵抗與投降之爭中,一大批作家以"只做不說"的態度對之。而一向無所顧忌的王朔又按捺不住,以慣有的狂言和自信,以驚世駭俗的語氣,縱橫捭闔論起文壇此役,歷數臧否文壇風雲人物,使自己再一次成為文壇令人刮目相看的熱點人物。

細讀王朔和《北京青年報》記者的談話,發現王朔改變了經常拿文人及其價值觀開涮的極富個性的挑戰,而是板起面孔義憤填膺地聲討同類。讀起來,挺彆扭,這感覺和聽人大聲疾呼文壇世俗化,要挺身而出捍衛"精神家園"一樣。

聰明絕頂的王朔是不應相信文壇真的出現世俗化現象,自然也無須誰來捍衛"精神家園"的。放棄輕鬆瀟灑的惡作劇式的調侃,我不知道王朔是走向成熟,還是相反,抑或僅僅是像有些人不甘於寂寞,讓人們不忘記自己而做的一種姿態。

老實說,在我看來,在對文化品性的歷史斷層與現實畸變的認識上,王朔和張承志、張煒們並不只有牴牾而無相通和共識,王朔不正經的痞相人所共識,而他的真誠卻鮮為人知。

他的作品裡,幾乎都有叩問自我靈魂的意義,在調侃、嬉皮笑臉和惡言穢行的背後,有不泯的真情和詩情,在反傳統的外殼裡,藏有深深的酸楚和悲痛。

從這個意義上講,王朔對張承志、張煒的"開罪",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和自家人操起干戈來了。文壇原本就不平靜,文人又都累得可以,聰明的王朔咋就揣著明白說糊塗呢?

聰明的王朔咋就揣著明白說糊塗呢?

再侃王朔

文|汪兆騫

當今,混跡文壇的新銳,都各有各的道行和能耐,哪位是個善主兒?各色者,眼皮衝下;自負者,面孔朝天,不時給有序的文壇找找樂,添添彩。這中間執牛耳者,侃爺王朔也。

他"碼字",一下子出版了三百萬字的書,鋪天蓋地上了書店的書架,下了個體戶的書攤,讓爬了一輩子格子而出不了幾本書的作家驚愕得張嘴瞪眼。

他玩電影,小試身手,就有九部影片先後問世,賺了個"王朔年"的美名,令"不敢觸電",至今尚有餘悸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侃電視連續劇,呼啦啦就占領了螢幕,讓老百姓哭得死去活來,不解氣,又折騰得他們笑岔了氣兒……

王朔原本不愛標榜自己,他往往是面無表情、不動聲色地任憑對他深惡痛絕的評論家的批評和崇拜者的狂熱頌揚。但有一次,王朔面對他的聽眾,毫無調侃、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個天才!"然後,他掃視一下騷動起來的聽客,臉上浮起天真純潔而又有點狡黠的微笑……

其實,朔爺"侃"得很苦

一次,天津幾個文學圈子裡的年輕人,想會會文壇怪傑王朔,準備了豐盛的酒水。他們仰慕王朔已久,卻一直無緣謀面,便拐彎抹角地求到曾寫過《侃爺王朔》的我這裡。

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是王朔的愛妻沈旭佳,這位東方歌舞團的編導聽出來是熟人,這才把王朔叫來。王朔並非擺譜兒、端架子。有一搭無一搭,沒事兒找事兒,套近乎的,拉關係的,電話實在太多,有了老婆這一屏障,省去許多麻煩。

王朔顯得很疲憊。他說他剛從大連參加完筆會返京,還沒來得及和嬌妻、愛女親熱親熱呢:"免了,免了,您就替我擋駕吧。"他抱有歉意地訴苦道,他最近光在外面趕廟會似的赴宴應酬,不僅沒有胃口,也沒情緒。

這半年多來,他在外面的活動的確多了點兒,耍猴似的拋頭露面,風頭是出足了,可寶貴的時間也白白浪費了。"汪爺,近半年我什麼也沒寫出來,伏在案頭,連感覺都找不到了。那痛苦,真比陽痿還難受。"

王朔是個出了名的快手,所謂"文思如涌,筆走龍蛇",是毫不誇張的。他一天能寫萬把字。有一次我去找他,他正埋頭趕寫四十集言情室內劇《愛你沒商量》,順手時,能一天寫一集。

《愛你沒商量》

他自嘲地把磨破的手指給我看,有些淒楚地說:"吃這碗飯真不易。"有時,他躲到無人知曉的地界兒去碼字,睡不安,食無味,整個一個苦行僧。

有些報刊上發表文章說,王朔握筆在手,樂樂活活,胡侃神哨,寫得是如何瀟灑云云,這實在是一種誤會。不錯,王朔興之所至,有時也說:"我寫小說,就是兩路活兒,一路是侃,一路是言情。"聰明的讀者最好別上王朔關於"侃"和"玩"的當,也別跟他較真兒。

的確,他也曾把寫小說戲稱成"玩",但他說的"玩",是指在寫作中的一種狀態,一種排除任何功利雜念,調動起全部智力潛能的創作狀態。文壇上怪得很,有的作家在有壓力的情況下,才能出活兒,而有的人則只能輕鬆愉快地寫東西,王朔屬於後者。

每次談到這個問題,王朔那張純情少年的臉上,便浮起一絲歡笑,他說他這個人表達謙虛的方式是與眾不同的,覺得自己有愧於作家這個頭銜,就稱是"玩部小說",讓別人聽來,不是煞有介事,有抬高自己的嫌疑。他得意地一笑說:"就像我覺得說寫作特傻,而常常喜歡把寫東西說成寫字一樣,一種表達習慣而已。"

至於說"侃",就是三五好友、四六哥們兒坐在一起,二鍋頭就著花生米,或扎啤配上拍黃瓜,小口品,大口喝,海闊天空,西瓜芝麻,清醒話、傻話、瘋話、真話、假話,暢所欲言,集思廣益。瞪眼睛,捋胳膊,認死理兒,鑽牛角尖相互爭執,相互碰撞,相互啟發。一個個都把水分擠干,掏出硬邦邦的乾貨。一個"侃"字,概括了這一生動的創作過程,何等貼切。

王朔操作小說的語言,除了對小說和影視語言是個革命性的衝擊外,還豐富了以京味為底蘊的口頭語言,而這一切,恰恰是源於一個"侃"字。"嘿,難道得說,在熱烈友好、親切坦率、寬鬆融洽的氣氛下,卓有成效地討論創作,傻不傻呀!"自由狀態下碼字,就那麼輕鬆?非也,王朔常常摸著屁股上磨出的繭子,調侃:"真正的功夫,都集中到這上邊兒了。"

而這一切,恰恰是源於一個"侃"字

最損也是個天才

逛書店,遛書攤,滿世界都是一米見方的宣傳王朔的材料,大照片上王朔那張白淨秀氣的臉,並沒有作家慣有的深沉的痛苦,也沒有得意和自負,倒十足地像一個與文壇無涉,發了一筆小財的小老闆,平靜和氣。但這張臉,如今家喻戶曉了。

於是,名人的種種好處和煩惱也就找上門來。人們說:"這是名人效應嘛!"上街,一群崇拜者圍將上來。進飯店,老闆樂了,白吃白喝,留下箴言墨寶就得。最令王朔為難怵頭的,就是各種名目、各種形式的與讀者觀眾的見面會。實在推辭不了,只得赴湯蹈火。

他孤零零地被請到台上,讓那麼多雙含義不同的眼睛"看",他覺得渾身不自在。

一次,細雨霏霏,他來到位於西四的地質禮堂,如同元首一樣被簇擁著上了主席台。坐定之後,王朔有點吃驚,台下有那麼多亮晶晶的眸子在審視著自己,他覺得挺可笑,很像小時候,捅了婁子,被人家圍住審視一樣。但他畢竟是個闖蕩過世界,經受過風雨磨難的人,他那張白胖胖的秀氣的臉毫無表情。

"呵,還挺深沉,哥們兒行啊!"一個總憋著見識見識王朔的年輕人說罷,就旁若無人地大吼,"王朔,哥們兒喜歡你!"

兩個漂亮的姑娘看了半天她們心中的白馬王子,很遺憾地說:"他怎麼是這樣啊,整個一個小白臉兒啊,太斯文了,我覺得他應該壞一點,起碼有一臉絡腮鬍子。"

從讀王朔小說而熟悉王朔的人,覺得王朔這壞小子,一定是個放蕩不羈,一肚子壞水的角兒,此可謂望文生義吧。京城流傳著一個小笑話,挺有意思。

王朔和幾個作家去小飯館吃飯,一進門,正碰到一群年輕人圍著一個一臉橫肉、虎背熊腰的人,聽他眉飛色舞地神侃。年輕人說:"王朔,我們這幫哥們兒特喜歡你的玩意兒,玩得特地道。"那壯漢呷了一口二鍋頭,頗帥氣地道:"隨便玩玩,這年頭,誰他媽服誰呀!"得,真王朔遇到假王朔了。

王朔想擠對擠對這假李逵:"您就是王朔,久仰,久仰!"壯漢又喝了一杯酒,不屑地伸出手一擺:"聽你這話,酸不酸哪,特俗氣。"王朔又道:"最近有什麼大作?"那壯漢來了精神:"隨便玩玩,這回準備玩一篇一個壞小子和小妞弔膀子的,給哥們兒解解悶兒、逗逗樂兒。"

同王朔一起進飯館的作家忍無可忍,喝道:"冒名頂替,整個一個騙子,真王朔在此!"誰料那壯漢仰頭哈哈大笑:"這年頭裝什麼不好,大款、華僑、總經理、老闆,幹嗎非要冒充作家,這位兄弟真沒勁兒。"

那一群年輕人也跟著起鬨,輕蔑地拍拍王朔的肩膀:"還想冒充王朔呢,就您這張小白臉?整個一個中學生,哈哈……"秀才遇上了兵,有理說不清,真王朔愣是讓假王朔給轟出來了……

被人"看"了很久一段時間後,該開始座談會了,人們蜂擁向前,近距離地看個底兒掉,王朔突發奇想,竟想到了峨眉山上的猴子。有人發問了——顯然是個文學愛好者:"王朔,您喜歡自己的哪些作品?"

王朔忙把飄到峨眉山的思緒拉回來:"都不喜歡。寫的時候,特累,寫完了特煩。"

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人,冷冷地問:"你寫作品時,是否以一種觀念、一種情緒來指導創作呢?"問題本身就是一種批評。

"你錯了。"王朔瞄了頗有點得意的中年人一眼,認為這個問題還有點意思,"從骨子裡,我是個自相矛盾的人,沒有一個不變的觀念,所以是靠本能寫作,情緒也波動不定。今天下雨,氣不順,心煩,得,下筆時就好像對人生充滿仇恨,要是哪天出門撿了個大便宜,那下筆時就十分大度。"聽者有的微笑了,氣氛稍微活躍了。

一個姑娘杏眼裡閃爍出太多的羨慕:"你多幸運,這麼年輕就成名了……"

"錯了,"王朔打斷她的話,"我已經寫了十年,也該成名了。"

"說真格的,你怎麼成了作家的?"一個佩戴大學校徽的有些消瘦的小伙子問。

"一不留神。考大學、做司機、開飯館、試演員、當倒爺,什麼都幹不成,實在走投無路,只有當作家這條路了。"王朔總算找到感覺了,舌頭上了潤滑油,侃起來利落多了。

"將來沒有人看你的玩意兒了,怎麼辦?"

王朔定睛看時,笑了,心說,玩耍貧嘴,您得好好學學:"我現在如花似玉,是名妓,到人老珠黃,接不了客,沒準兒得沿街乞討,到時您得賞我兩個小錢。所以,我得在你們煩我前,留條後路,我得賺點兒錢。不過請你們相信,我總不至於落到靠寫報屁股文章,靠參加座談會混飯吃的地步。"再看一眼那小子,他正咧著大嘴,極欽佩地點頭呢。

"你認為自己是天才的作家,對嗎?"這姑娘挺斯文,問話時滿臉通紅。

"最損也是一個天才。"王朔原想借題發揮,他認為確實有很多偉人否認過天才的存在,但也有起碼同樣多的偉人承認天才的存在。他確信成功這個等式的計算,應該是"勤奮加天才",而不是"勤奮出天才"。

王朔不忍心和這位純潔的小姑娘調侃,很真誠地說:"我從小就做想當個二流作家的夢,已經圓了。一流作家咱中國也只有一個寫《紅樓夢》的!"

想收拾他卻無從下嘴

沒機緣得到首長和先賢的提攜,也沒攤上大評論家的抬舉,更沒因得到義正詞嚴的批判而使讀者產生叛逆心理,借個光讓王朔走紅,王朔是全靠自己不斷地向外拋作品而逐漸翹楚文壇又轟動影壇的。

1988年,王朔悄無聲息地先後把自己的四部中篇小說改編成電影——米家山導演的《頑主》,黃健中執導的《輪迴》,夏剛執導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葉大鷹導演的《大喘氣》——呼啦一下子,劈頭蓋臉地打著旋兒,砸向觀眾,還真把人砸得挺高興:"王朔這小子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神仙?"於是便有了1988年是王朔電影年的說法。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貨就擺在那裡,誰能有脾氣?雖沒脾氣,卻有熱鬧。拍手叫好的,指名罵娘的,褒貶不一,臧否對立,吵得一塌糊塗。褒者云:電影塑造了一批在改革大潮中湧現的凡夫俗子,他們機智幽默、坦率、真誠、自尊,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生活。

他們對現實有看破紅塵的失望,也有對未來朦朧的美好期待,身上有毛病也有光彩,是一群真實可信的小人物。

批評者認為活動在銀幕上的,是一群准流氓罪犯,他們穿梭於女人褲襠和牌桌之間,吃喝嫖賭,無所不為,整個是一批新貴和痞子。文藝界有一個頗有聲望的人,看了幾眼電影,拍案而起:"這還了得,照這樣演下去,會把好端端的紅色江山演變了顏色!"但要具體批評,又無從下嘴,只好悻悻拂袖而去。

有一次,我應邀到位於西四的"海馬餐廳"去蹭飯,曾和王朔談過人們對他的電影的種種反應。他平靜地一笑:"我願意聽批評,也喜歡有人批評,有時,還故意賣個破綻,好讓玩評論的有地方下嘴。可沒幾個罵到點子上。"

王朔磨搓著手中的酒杯,看了我一眼,很誠懇地說:"評論,要讓作家有所啟發,不能光訴諸簡單的樸素的情感——熱愛哩、憎恨哩,特淺!"

前兩年,打擊王朔的聲浪日見高漲,我有些替他擔心,打電話安慰他。王朔覺得我此舉忒有杞人憂天的味道,他打著哈哈說:"我正等著他們下傢伙呢,好讓我見識見識他們能拿出什麼兵器,又怎樣下嘴。"

當然,批評一個作家或表揚一位詩人,這原本是極正常的現象,文壇無老虎,但只要有屁股,總會有人摸。問題是批評者的動機。以階級鬥爭為綱,無限上綱上線,一棍子欲將人打死的不乏其人,可喜的是,實事求是地評論王朔的,畢竟是絕大多數。

有一位資格很老的文學前輩,面對幾個凶神惡煞的、慣於使用文學武器的刀筆吏,痛斥道:"如果連王朔這樣的作家也不能容,文藝要繁榮很難!很難!!很難!!!"三個"很難",道出了這位愛護人才的老人對文壇的憤怒和聲討。

王朔眼巴巴地等待著那一小撮人下傢伙,卻不見一位武藝高強的刺客,也就心灰意懶地鬆懈了看熱鬧的興趣。其實,一個文化個體戶,從無失業之慮的朔爺,怕誰?改革開放之後,有鄧小平的政策和政府撐腰,"從嚴控制,內部掌握"那一套行不通了。

好王朔,年紀不大,卻老練得可以,不理睬批判者,也清醒地冷處理誇讚者,只是自由自在,一個勁兒地寫東西,如同和老婆親熱,和愛女玩耍一樣。他心裡明鏡兒似的,鍾情於他的讀者、觀眾和導演,對他的倍加愛護。

有了市場,他的東西何愁賣不出去。那個眼睛不大,卻閃著攫取之光的張藝謀,在拍了幾部令國內外震驚的影片之後,很有見地地把目光投向王朔,不惜用重金買下王朔的長篇《我是你爸爸》的拍攝權,想再抱個金娃娃。中國最有實力的演員姜文,在我家品茶聊天時,也表示了對王朔作品的興趣。英雄慧眼,所見略同也。

王朔把影壇攪瘋了之後,又向另一個嶄新的藝術世界——電視出兵入侵。"鬼子"進村,"燒殺搶掠",把老百姓折騰得死去活來。臨了,觀眾咧嘴樂了:"王朔這小子還挺棒,挺招人待見。"

他和幾個哥們兒策劃的《渴望》,一夜之間轟動京城以至全國,賺了老百姓那麼多鼻涕眼淚。那個叫李曉明的編劇,原本也不起眼。

《渴望》

記得幾年前,他和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副主任鄭曉龍,與我結伴去南京開會。當時,我是萬萬沒有想到,這兩個愣頭青,今天會幹得這般風生水起。去年第四屆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在北京二十一世紀賓館舉行。

李曉明露著挺討人喜歡的虎牙,沖我笑道:"汪爺,沒想到吧?"他指的是自己居然當了華北地區代表的召集組長。其時,他還是個黨外人士哩。

《渴望》作為第一部室內連續劇,稱得上是中國電視劇上的里程碑。鄭曉龍和李曉明兩人沒有躺在榮譽上得意忘形,而是又策劃於密室:"讓人家哭過了,得再來個喜劇,叫人家樂樂呀!"

生活中,悲劇原本就比喜劇多,喜劇難搞,笑料難覓。鄭曉龍、李曉明急得直撓頭皮。還是鄭曉龍心眼靈,罵道:"咱倆真是傻,找高人哪!"

1989年冬,幾輛小汽車駛進了友誼賓館,只見王朔、蘇雷、朱曉平等相繼跳下車來,縮著脖子,搓著手,跟著鄭曉龍鑽進暖融融的房間。他們幾人被安排進舒適的臥室後,又被讓進一間豪華的會議室。鄭曉龍頗嚴肅地說:"藝術中心出了血本,把幾位爺請到這麼牛的地方,好吃好喝侍候著,就是讓大夥拿出真玩意兒,來部喜劇……"

王朔等人打著哈哈,叫著:"上茅台,不然甭想出活兒。"

李曉明罵道:"嘿,各位爺,要是拿不出好活兒,食宿自理。"

於是,《編輯部的故事》就在這裡奠基了。

自個兒罵自個兒總可以吧

都說中國人缺少幽默感,其實這是個偏見。君不見,魯迅的雜文嬉笑怒罵,篇篇皆冷幽默。錢鍾書的《圍城》,更是一幅智慧幽默的長卷。人生需要幽默,缺乏幽默的生活,將變成一潭毫無生氣的死水。變化的時代,本身就是個睿智幽默的時代。

王朔等侃爺就具有幽默天賦。平日裡,哥兒幾個一見面,就逗樂了。耍貧嘴,尋開心,乍聽起來戲謔得過火,有點俗氣、貧氣。細琢磨,這戲謔的背後,卻蘊藏著最樸素又最深刻的哲理。

王朔等侃爺認為,《編輯部的故事》在風格樣式上要與《渴望》不同。它要切實反映現實生活,具有紀實性,成為反映大千世界的一扇窗口,而且每一集要有個相對獨立的故事,一個積極的主題。

《編輯部的故事》

王朔自然要挑大樑,好在他有一部寫編輯部的中篇小說。不幾天,這群平日裡到處起膩逗貧的侃爺,就拿出了故事梗概,不到一個月,十一集劇本就鼓搗出來了。魏人頗自信地說:"這戲肯定逗人樂,甭硬胳肢人家,就能叫人家敞懷大笑。"

玩命拼了數日的王朔和蘇雷們,輕鬆輕鬆,聚在一起,花生米就著二鍋頭,吹噓自己的艷遇,相互擠對,好不愜意。誰知,鄭曉龍闖進來,皺著濃眉,一臉陰沉地兜頭就是一盆冷水:"諸位大爺,只有兩集還湊合,其他九集全得槍斃!"哥兒幾個等待犒勞的微笑凝固在臉上,昏菜了。

從此,王朔們更是全身心投入,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陸續又完成了四十多集,經過反覆篩選,剩下十五集。他們一邊精心修改投入拍攝,一邊報廣播電視局審批。

談到審批,這其間的曲折,足夠寫一台大戲。魏人寫的《小保姆》,原是有感而發,那反仆為主的故事,不僅令人感慨萬千,同時也引發人們對社會上出現的種種新問題的思索,可愣是沒通過!

來自某權威的一封信指出:我們剛剛說要淨化屏幕,你們就又拍出這樣格調低下、醜化現實的片子。整個《編輯部的故事》的命運岌岌可危了。

王朔和鄭曉龍、魏人等當然不服氣。我們這些關心此劇的圈外人,得此消息,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王朔、魏人等為了逗別人開心一樂,不惜自嘲,這伙編劇大都當過或現在仍是編輯(王朔曾借到某雜誌當過編輯),自己拿自己"開涮",自個兒罵自個兒總可以吧!當然,自嘲也是自信的表現,魯迅不是就"自嘲"過嗎?

王朔說:"我們是改革開放之後才過上舒坦的好日子的,我們幹嗎要醜化現實?"

他們把這場官司"打"到北京市委。最後,市委副書記王光認真地看了《編輯部的故事》之後,一揮手,通過!王朔在《編輯部的故事》播映並取得極大的轟動之後,卻極冷靜地對我說:"我覺得這部戲不是很好,它只是一部通俗劇,追求一種廣告效應,不是嚴謹的東西。"

這,就是王朔。

王朔在文壇和影視領域崛起,身價倍增。前年10月,組建不久,沒有多少輝煌戰績的電視界"游擊隊"——北京文化藝術音像出版社,憋足了勁兒,拼上了血本,要獨資拍一部電視連續劇,聰明的決策人首先想到大紅大紫的王朔。

王朔果然身手不凡,以一部《愛你沒商量》再次博得觀眾的喝彩。

《愛你沒商量》一反王朔的調侃風格,而以獨特的視角、豐富的內涵,充滿哲理地講述了一個美麗又哀傷的愛情故事。

說起《愛你沒商量》的誕生,也一波三折。北京文化藝術音像出版社找到王朔,雙方一合計,得,攢一個演員悲歡離合的本子。

但寫電影演員的,太多太濫,那就寫話劇演員的吧。王朔幹過不少行當,閱歷豐富,可對話劇"門兒不清"。王朔的腦子一動,就想到了總政話劇團的女編劇王海鴒,她深諳話劇行道和演員生活,又寫過不少反映女性生活的小說和劇本,是個難得的合作者。

王朔和海鴒的相識,可追溯到七年前我組織的《當代》雜誌海南島筆會。海鴒有著孩子般的純潔和快樂,不大的眼睛,晶亮地閃著真誠的光彩。

那時,同往海南的四川才子喬瑜,對海鴒頗有好感,王朔等善解人意,便熱心牽紅線,果然成就了文壇上這對很有才華的年輕人的姻緣。

王朔和海鴒一拍即合,於是坐下開侃。寫演員,男的不如女的有戲,那就先捏鼓一個女演員周華。寫她從小就努力擺脫父母離異的陰影,自強不息,終於獲得了事業和愛情的豐收?太俗!

王朔慣於反著編故事,那就調個個兒,先寫周華大紅大紫,登上事業的頂峰,短暫的輝煌之後,就一路跌下去,由順境到逆境,著眼於表現人物在這一過程中的焦慮、苦悶和種種希冀……

就這麼編下去,拉了提綱,分頭執筆,王朔的拿手功夫是寫人物的對白精妙幽默,尤其擅長把自己對生活的理解,以調侃的語言抖摟出來,令觀眾賞心悅目,特招人待見;那海鴒卻工於對人物特別是對女演員心靈世界的展示,他們都在各自熟悉的領域自由馳騁。

王朔和海鴒都是有藝術個性的作家,因各自的價值觀和美學觀不同,對劇中人物的處理常常出現分歧,兩個極自信的人又各不苟同,只好通過筆下的人物傳述各自的思想。偏偏歪打正著,這恰恰構成了一種既矛盾又統一的和諧境界。

在回憶這些往事時,王朔深有感觸地說:"以前與哥們兒合作,好多話礙著面子不好說,大家相互吹捧一下,結果並不理想。"而這次,雖然常常爭得面紅耳赤,甚至吵得像仇人似的,幾天不說話地"死磕",可戲卻編得好看了。

兩人一路寫下去,費盡了心血,編到三十集時,得意地拿給製片人張和平看,結果從二十三集到三十集全部被推翻,兩人呆呆地面對付諸流水的十二萬字稿子,悲從中來,王朔對製片人要求之嚴,以"苛刻、殘酷"形容,但正是這種嚴格,才逼著他倆往外擠乾貨!嘔心瀝血寫到三十集,王朔、海鴒感到江郎才盡,再也編不下去了。

說來湊巧,喬瑜忽從天降似的到了北京。這位操著濃重四川鄉音的浪蕩才子,才華橫溢,熱情幽默的天性很討人喜歡。

他的加盟,給編劇們注入了生氣和活力。喬瑜的笑話講得好,戲編得也好,每得一神來之筆,便笑圓了胖胖的臉,張開雙臂擁抱王朔,得意地大叫著:"咱太聰明了。太棒了,咱怎麼就不能吹一回?"靠著精誠合作,《愛你沒商量》終於與觀眾見面。

《愛你沒商量》播放之後,王朔很激動,認為這是唯一使他激動起來的創作。但觀眾和評論界褒貶不一。本文無意評論它的優劣,那是只有廣大觀眾才有權判定的,本文只想說,無論如何,在王朔的創作生涯里,《愛你沒商量》是一部再次使他成為新聞熱點的作品。

作者簡介:

汪兆騫,河北昌黎人,1980年後歷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編輯部副主任、編審,《當代》雜誌副主編。著有經典史詩級民國大師集體傳記"民國清流"系列等。

阿波羅網責任編輯:江一

來源:六根醉醒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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