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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心動魄在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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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威者遊行

一九五六年我考進北大後「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問窗外事」。赫魯雪夫的秘密報告正是在那年二月舉行的蘇共二十大上作的,題目叫《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其時,我還在高三,當然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進了大學,我依然遲鈍,一直要等到五七年春天,在牆上看了譚天榮貼的大字報才知道有這個報告。下面給大家講述的親身經歷就和那個報告以及當時的形勢有關。

一個北風呼嘯、滴水成冰的晚上,夜自修剛結束,與我同宿舍的高年級同學LI某在走廊上拉著我的衣袖,悄悄的說:今晚睡覺警醒點,千萬不要睡死了,夜裡有事!我問他,什麼事?他不耐煩,說:知道就行了,哪有那麼多問題!這位仁兄是北大東語系印地語專業少數幾個黨員之一,說話頤指氣使,盛氣凌人,經常拿雞毛當令箭。我大小也是個(團支部)書記,心想,你別把豆包不當乾糧。不過,我當時沒吭氣,心裡不斷嘀咕,什麼事那麼神秘,還要睡著了以後再見分曉。上床後腦子裡胡思亂想,東猜西猜,但經不起瞌睡蟲的抓撓,很快就迷糊了。正睡得香甜,突然我的眼睛被一道強光刺激,是姓LI的那傢伙用電棒在射我,叫我起床,還使勁推我。我激靈了一下,慌忙中翻身蹁腿,藉助床邊的腳墩子,從「二層樓」上連滾帶爬落到地上。LI後面還跟著一個人,室內沒有燈光,看不清是誰。等到了走廊上才發現原來是中學同學,學朝語的YAO Lvren,他也是學生幹部。下得齋(當時北大學生宿舍都叫「齋」)門口,只見黑壓壓的人群,排成蛇形隊伍正往大飯廳方向移動。這時我明白了,肯定要開大會。我沒有手錶,不知道那時是幾點,天是漆黑一片,既沒有朗朗明月,也沒有點點繁星。進了大飯廳,我好生奇怪:主席台(因為飯廳兼禮堂,所以有個小小的舞台)上空無一人。抬頭看,只見空中高懸掛幕布。飯廳里一排排小方凳早已擺好。這回知道了,要放電影,而且肯定是內部電影。我的好奇心被挑動起來了。YAO Lvren還專門過來同我竊竊私語,說:今天來的人都是黨團幹部,肯定要傳達文件。他的話讓我暗笑不已。人聲、耳語聲,咳嗽聲持續了十來分鐘,忽然聽到有人用擴音機說話,意思是請大家安靜,現在要放一個內部片子,看完了不要對無關人員去說,更不要擴散其中的內容。好,請放映員開始放。放映機嘎嘎作響,鏡頭上下跳動。那是一部黑白紀錄片,配有解說詞,間或還有英語講述穿插其中。憑我現在的記憶,影片主要表現了匈牙利事件中布達佩斯街頭打、砸、搶、燒、殺的暴力場面,以及蘇軍坦克開進布達佩斯,與市民、「暴徒」對峙的情景。影片還簡要敘述「反革命暴亂」的起因,西方反共勢力對「不明真相」的匈牙利民眾的挑唆、煽動,匈國內以紅衣大主教明曾蒂為首的反動宗教勢力對現政權的惡意中傷,納吉·伊姆雷總理宣布「中立」,退出華沙條約,致函聯合國秘書長哈馬舍爾德,要求蘇軍撤兵以及聯合國討論匈牙利問題等「反叛」行為。在影片的放映過程中,有人唏噓喘息,有人悄聲交流,氣氛十分壓抑。看到「暴徒」爬上被烈火燒毀的蘇軍坦克揮舞旗幟,街頭電線桿子上吊著被殘害的軍人和警察的屍體,櫥窗被砸得稀巴爛、貨架被搶劫一空的商鋪,憤怒的群眾推倒了國會大廈前的史達林銅像……。電影驚心動魄,觀眾心驚肉跳。散場時,人人默默離去,低頭無語,心情十分沉重。我相信,那一夜看過電影的人無人入眠。事後,再也沒有人重提,再也沒有人議論。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往事如煙,但並非件件如煙。在浩瀚的銀海中,我欣賞過的優秀影片為數不少,但這部在睡夢中自己被叫起來觀看的紀錄片始終留存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已經被鎖定在記憶的硬碟里了。

「匈牙利事件」的性質如何判定,同任何歷史事件的定性一樣,需要經過時間的考驗。目前已經有條件根據匈牙利、俄羅斯、中國等國解密的相關檔案文獻,超越過去簡單地劃分是非曲直的做法,理性地分析前因後果,正確地總結經驗教訓。蘇東劇變之前,該事件一直被稱為「反革命事件」,劇變後又被稱為「人民起義」。其實,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是「非黑即白」,這樣一次震驚世界的流血事件更不可能那麼簡單。按我們過去的說法,其中既有人民內部矛盾也有敵我矛盾,兩類矛盾交織在一起,決定了問題的複雜性。但是無論如何,蘇聯軍隊對鄰國進行軍事干預,武力鎮壓是絕對錯誤的。所謂挽救社會主義只是藉口而已。還有一種說法,認為蘇軍第一次干預是錯的,而第二次是對的,甚至還有我們領導人當時竭力主張出兵,周恩來親自坐在坦克里出現在布達佩斯街頭等說法。記得曾經讀過一本書,叫《偉大領袖毛主席革命前期生活片斷(續編)》,其中還有一篇名為《無產階級革命家周恩來同志簡介》的文章。該文寫到了周總理在匈牙利事件中所起的作用,大意說,事件發生後,「以赫魯雪夫為首的蘇修集團嚇破了膽」,打算放棄匈牙利。總理代表黨中央跟他們進行了堅決的鬥爭,迫使他們出兵。敬愛的周總理還以「大無畏的氣概」乘坐蘇軍坦克來到戰火紛飛的布達佩斯街頭觀察形勢,云云。當然,這些說法都無法證實,只能作為參考。

胡適說過,歷史就像一個沒有過門的小媳婦一樣,你給她塗什麼胭脂,給她打扮成什麼樣,她就是什麼樣,問題是誰來給她打扮(大意)。現在又有人講述類似的道理:任何一部歷史都是「現代」史,意思是歷史的詮釋權握在今人手裡,你想怎麼解釋就怎麼解釋,沒有客觀可言。令人困惑的是,當年言之鑿鑿的許多結論,儘管早已被當事國的絕大多數民眾推翻了,一九五八年以「叛國罪」被處決的納吉·伊姆雷也在1989年被徹底平反昭雪,甚至譽其為「改革之父」,然而,人們至今還沒有見到當年介入甚深的我們自己國家對匈牙利事件的權威看法。是不願意涉及,不好表態,抑或我們依舊堅持五十年代的「經典」結論?

一九九六年夏天,我偕夫人赴中歐諸國旅遊時,在布達佩斯這個美麗的城市逗留了兩天。當我們佇立在橫跨布達和佩斯兩岸的伊莉莎白大橋上,依傍著雪白晶瑩的欄杆,俯瞰藍色多瑙河在橋下波光粼粼,逶迤流淌時,當我們看到國會大廈前嬉戲玩耍的兒童和冉冉而行的老人時,當我們在愛國詩人裴多菲塑像下踟躕慢行,沉思默想時,我們的思緒不免又穿越時光隧道回到40年前那個肅殺的秋天……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二閒堂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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