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鎮東頭的巷子裡,有間不大的木匠鋪,門楣上掛著塊褪色的木牌,木牌邊緣有些磨損,卻被擦拭得乾乾淨淨,上面「陳記木作」四個楷體字,是陳守義的父親年輕時親手刻的,筆鋒剛勁,透著一股子踏實勁兒。鋪子的主人陳守義,是個五十出頭的木匠,中等身材,雙手布滿老繭,那是常年握刨子、拿鑿子留下的印記,眼角雖有了細紋,卻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讓人見了就覺得親切。

陳守義的手藝是祖傳的,父親陳老根曾是烏鎮有名的木匠,不僅手藝精湛,為人更是忠厚。二十年前,陳老根病重,臨終前攥著陳守義的手,氣息微弱卻字字懇切:「守義啊,咱木匠憑手藝吃飯,一要心正,不能偷工減料;二要手穩,做出來的活計得經得住歲月磨。最重要的是,多做善事,少貪便宜,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爺不會虧待老實人。」
陳守義跪在床邊,淚水打濕了衣襟,重重地點頭,把父親的話刻在了心裡。從十六歲拿起刨子跟著父親學手藝開始,他做活從來一絲不苟,選木料時,哪怕是不起眼的小料,也得挑結實無蛀的;打家具時,榫卯銜接要嚴絲合縫,絕不敷衍。收費更是公道,鎮上人都知道,找陳守義做活,花的錢實在,拿到的東西也耐用。所以,不管是打套新桌椅,還是修扇舊門窗,大家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
這年春天,烏鎮的雨格外多,淅淅瀝瀝下了半個月。一天清晨,陳守義像往常一樣,天不亮就起來開門,準備收拾工具開始一天的活計。剛推開鋪子門,就看到門口角落裡蹲著個男人,身上裹著件破舊的單衣,頭髮凌亂,臉上沾著泥點,身旁還靠著個女人,懷裡抱著兩個孩子,大的不過五歲,小的才三歲,兩個孩子凍得縮在女人懷裡,小臉蛋通紅,嘴裡還小聲哼唧著,像是餓壞了。

那男人聽到開門聲,抬起頭,眼裡滿是疲憊和窘迫,正是周老四。他帶著家人從鄰縣逃難來烏鎮,家鄉遭了洪水,房子和田地都被淹了,一路顛沛流離,身上的盤纏早就花光了,在鎮上轉了半天,也沒找到能落腳的地方,實在走不動了,才蹲在陳記木作門口歇腳。
陳守義看著這一家人的模樣,心裡像被什麼揪了一下,他連忙走上前,放柔了聲音問道:「兄弟,你這是遇到難處了?有啥話跟我說說,說不定我能幫上忙。」周老四紅著眼眶,聲音沙啞地把家鄉遭災、一路逃難的事說了一遍,說到最後,聲音忍不住哽咽:「先生,我們實在沒辦法了,只求能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給孩子一口吃的就行。」
陳守義聽了,心裡更不是滋味。他想起自己小時候,家裡也窮過,若不是當時鄰里幫襯,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他回頭看了看鋪子,鋪子後面有間閒置的小閣樓,原本是用來放木料和工具的,後來他新蓋了儲物間,閣樓就空了出來,雖然簡陋,只有一張舊木床和一張小桌子,但好歹能遮風擋雨。他轉過身,對周老四說:「兄弟,不嫌棄的話,我鋪子裡有間小閣樓,你們先住下。」周老四沒想到會遇到這樣的好心人,激動得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就要磕頭道謝。

陳守義趕緊伸手把他扶起來:「別這樣,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互相幫襯是應該的。」說著,他又拿了幾個白面饅頭,遞給周老四:「先拿回去給孩子墊墊肚子,我這就帶你們去閣樓。」周老四的妻子接過饅頭,淚水一下子就流了下來,哽咽著說不出話,只能一個勁兒地鞠躬道謝。兩個孩子看到饅頭,眼睛一下子亮了,小手緊緊抓著,小口小口地啃了起來,臉上終於有了點生氣。
自那以後,周老四一家就在小閣樓里住了下來。陳守義怕他們不方便,還特意找了些舊被褥送過去,又幫著修好了閣樓漏雨的屋頂。他知道周老四在家鄉時種過地,會些農活,就托在糧店當掌柜的老夥計,給周老四找了個幫工的活,每天負責搬運糧食、打掃糧店,雖然工錢不多,但足夠一家人餬口。
空閒的時候,陳守義還會教周老四一些簡單的木工活,比如刨木料、打磨木板,「多學門手藝,以後日子也能好過點。」周老四感念陳守義的恩情,心裡過意不去,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幫陳守義打掃鋪子門口的青石板路,把工具擺放得整整齊齊,晚上陳守義收工後,他還會幫著看鋪子,防止有人偷東西。一來二去,兩人漸漸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誰家有點小事,都會互相幫襯。

有一年夏天,入伏後沒多久,烏鎮突然鬧起了瘟疫,一開始只是幾個人上吐下瀉,大家以為是吃壞了東西,沒太在意。可沒過幾天,生病的人越來越多,不少人還發著高燒,渾身無力,鎮上唯一的醫館擠滿了人,老大夫忙得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藥材也很快就不夠用了。陳守義的妻子王氏也不幸染了瘟疫,躺在床上虛弱不堪,臉色蠟黃,吃不下東西,只能喝點稀粥。
陳守義一邊守在床邊照顧妻子,給她擦汗、餵藥,一邊看著鎮上的人一個個病倒,心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多做善事,老天爺不會虧待老實人」,又看著街上越來越冷清的景象,心裡有了個主意:拿出自己多年的積蓄,去鄰鎮買藥材。
鄰鎮離烏鎮有四十多里路,要翻過兩座山,而且最近山上不太平,經常有土匪出沒,搶過往行人的財物。得知陳守義要去鄰鎮買藥材,鄰居們都勸他:「守義,這太危險了,土匪可不管你是去做啥的,萬一出點事,你家老婆子可怎麼辦啊!」周老四也急著說:「陳大哥,要不我去吧,我年輕,跑得快,就算遇到土匪也能躲一躲。」

陳守義卻搖了搖頭,拍了拍周老四的肩膀:「兄弟,你還要照顧家裡,而且你對鄰鎮不熟,找不到靠譜的藥鋪。我去放心,再說了,鎮上這麼多人等著藥材救命,我不能不管。」他把妻子託付給鄰居大嬸照顧,又仔細交代了周老四幫忙照看鋪子,然後背著個空包袱,天剛蒙蒙亮就出發了。
一路上,太陽火辣辣地照著,山路崎嶇難走,陳守義走得滿頭大汗,衣服都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他不敢停歇,只在路邊的小溪邊喝了幾口涼水,啃了個乾糧,就繼續趕路。走到半山腰時,突然颳起了大風,烏雲一下子遮住了太陽,眼看就要下雨。陳守義加快腳步,想在下雨前趕到山腳下的破廟裡躲一躲。
可沒走多遠,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瞬間就變成了傾盆大雨。山路變得泥濘濕滑,他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膝蓋磕在石頭上,疼得他齜牙咧嘴,可他顧不上揉,爬起來繼續走,生怕耽誤了時間,鎮上的人還等著藥材救命。

就這樣,陳守義翻山越嶺,走了整整兩天兩夜,腳上磨起了好幾個大水泡,有的已經破了,滲出血來,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第三天清晨,他終於到了鄰鎮。顧不上休息,他趕緊打聽鎮上最大的藥鋪,找到藥鋪後,他把自己的來意跟掌柜的說了,掌柜的聽說他是為了烏鎮的瘟疫特意來買藥材,還走了這麼遠的路,心裡很是敬佩,不僅按最低價給了他藥材,還多送了幾包常用的退燒藥。
陳守義買了滿滿一包袱藥材,他謝過掌柜的,又馬不停蹄地往回趕。可就在回來的路上,麻煩還是來了。走到離烏鎮還有十幾里路的山谷時,突然從樹林裡竄出幾個手持木棍的土匪,攔住了他的去路。土匪頭子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手裡拿著把大刀,惡狠狠地說:「把身上的錢和東西都交出來,不然就別怪我們不客氣!」陳守義心裡一緊,下意識地把裝藥材的包袱緊緊抱在懷裡。他知道,這些藥材是鎮上人救命的,絕不能被搶走。

他定了定神,對著土匪頭子說:「這位好漢,我身上的錢可以給你們,但是這包袱里的藥材不能給,這是給烏鎮百姓治病的,他們還等著這些藥材救命呢!」土匪頭子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麼說,他上下打量了陳守義一番,見他穿著樸素,衣服上還沾著泥點,不像是有錢人,再看他抱著包袱的樣子,眼神堅定,不像是在說謊。
土匪頭子沉默了片刻,哼了一聲:「算你老實,錢留下,藥材你拿走,趕緊滾,別讓我們再看見你!」陳守義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連忙從懷裡掏出錢遞給土匪,然後背著藥材,一路小跑往烏鎮趕。
回到鎮上時,已經是傍晚了。陳守義顧不上吃飯,也顧不上擦把臉,先把一部分藥材送到了醫館,然後又挨家挨戶地給那些家裡有病人的人家送藥材。走到周老四家時,周老四看到他回來了,又驚又喜,趕緊接過他背上的包袱:「陳大哥,你可算回來了,你要是再不回來,我們都要去找你了!」陳守義笑了笑,擺了擺手:「沒事,路上遇到點小插曲,這不安全回來了嘛。」
他又去家裡看了妻子,王氏的精神好了些,看到他回來,眼裡滿是關切:「你可算回來了,我這心裡一直揪著。」陳守義坐在床邊,握著妻子的手:「別擔心,我這不好好的嘛,藥材也買回來了,過幾天你的病就能好了。」接下來的幾天,陳守義每天都幫著醫館熬藥,還親自給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送藥上門,教他們怎麼煎藥、怎麼服用。在他的幫助下,鎮上的瘟疫很快就控制住了,生病的人漸漸康復,街上又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鎮上的人都對陳守義感激不盡,不少人提著雞蛋、紅糖、點心去看望他,可陳守義都婉言謝絕了:「大家都是街坊鄰居,互相幫忙是應該的,你們的心意我領了,東西都拿回去吧,給家裡的老人孩子補補身子。」
陳守義不僅自己行善,還經常教育兒子陳建國要多做善事。陳建國從小就跟著父親在鋪子裡打轉,看著父親幫這個、助那個,心裡早就種下了善良的種子。父親做活時,他就在一旁幫忙遞工具、磨木料,聽父親講做人的道理。陳守義常對他說:「建國,做人一定要善良,能幫別人就幫一把,不要計較得失,你幫了別人,心裡也會踏實。」

時間飛逝,轉眼陳守義就七十歲了。按理說,這個年紀的人早就該在家頤養天年,曬曬太陽、喝喝茶,享受天倫之樂了,可陳守義還是閒不住,每天依舊早早地來到鋪子裡,幫著兒子打打下手,比如刨刨木料、打磨打磨零件,遇到有人來修個小家具,他還會親自上手。陳守義的身體一直很硬朗,眼不花,耳不聾,說話聲音洪亮,走路也不用人扶,甚至還能拿起刨子刨木頭,動作依舊熟練。鎮上的人都說,陳守義這輩子做了太多的善事,肯定能長命百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