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管兒真不含糊,拿起來手機就說:「我這兒正忙著呢,你跟你姐約吧,晚上全家燒烤。Byebye!」
真是久經考驗的好黨員!臉不變色心不跳。他從容對王所堆笑,「不好意思。」
我蹲著,離管教4米來遠,王所兒看不出把柄,還是有點兒懷疑。
胡管兒繼續解圍,「我把『愛滋病』放他們號兒去了,他是美國博士,學醫學的,看愛滋病沒問題。」
王所兒也沒理會我的身份,犯人還有什麼身份?他問我:「『愛滋病』還鬧嗎?」
「早不鬧了,我們輪番跟他聊天,現在很穩定。不過最好還是去醫院。」
王所兒嘴一撇:「這兒不是美國,沒錢。」
給我解圍的,最終還是筒道里的廝打聲,管教馬上押我去看。
前邊的外籍號兒打架,已經被先到一步的隊長喝止了。管教把打架的提了出來,隊長押去戴背銬。
「學習號兒呢?」王所兒過問上了。
牢頭馬上湊到了門口。
「收拾東西!」管教在王所兒面前,只好「六親不認」,撤了牢頭。
胡管兒押我回去,把孟老闆調到那號兒當老大,然後把那撤下的牢頭調過來當二板兒。
來人姓陸,北京×××刑警隊長,涉嫌「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故意傷害罪、組織賣淫罪、強姦罪、非法經營罪……一審有期徒刑20年」。原來黑社會老大,噁心死我了![1]
「鴇母」過來跟我說他得走了——他和這新來的認識,不能關一塊兒。但是「黑老大」看了半天也沒認出他。
「鴇母」說:「陸哥,我是××的髮小[2],咱還一塊兒……」
「呀喝!磁器!這麼老了?」
「陸哥你真有尿,判20年,我一審『帽兒』啦!」
「我總刑41年,(徒刑)20年封頂,一下打5折。」
「我一沒殺人,二沒涉黑,就因為牽連公檢法,就『帽兒』我!」
「磁器,你點[3]我沒?!」
「哪能呢?點了你,你還能……」
「仗義!二審你丫能活嗎?」
「差不多,該餵的都餵了。陸哥,你要不出事兒,我肯定先得信兒,折也折不到這兒;你前腳進,我後腳跟。」
這倆黑社會的上下級還熱乎起來了,我十分不悅。「鴇母」見狀說:「方哥,我倆關一塊兒管教要犯錯誤。陸哥是來當二板兒的,跟管兒說調我吧?」
「鴇母」真滑頭!犯人都不願意調號兒,一到新號兒,就得重新混,常常是從最低地位混起,七處的審判程式長,更沒人願意調號兒了。這「鴇母」分明是不願意照顧「愛滋病」!
「黑老大」果然上當,高興地分給了「鴇母」一套被褥。
管教半天沒過來,我跟「黑老大」開聊,以為這個前刑警隊長能幫我出點兒主意,哪成想他不但出口成髒,法律也不通。既然他幫不上我的案子,留他何用?可他又是管教的人……有了!我問鄒處:「『鴇母』走了,誰看『愛滋病』啊?」
「黑老大」嚇了一跳,我再一介紹,看他那相我就知道,妥了!
胡管兒一來,「黑老大」馬上申請調走,胡管兒當然有求必應。「黑老大」卷了行李就跑,管教說:「就一愛滋病,看把你嚇的!你那洗浴中心裡那還少……」
「咱有安全措施啊……」噁心的聲音終於消失了。
狹路相逢黑者勝!「鴇母」沒走成,氣得大罵「黑老大」。
他說那陸隊原來抓過他,他老婆托他「發小」把他贖出來的,那以后姓陸的就成了他的保護傘了,沒少吃他的錢,只要有風聲,就給他送信兒。後來姓陸的折了,他沒及時換靠山,就被新刑警隊長「樹了政績」,把他開的酒家——妓院給端了。
「鴇母」這次犯案,是他花700元從徐州看守所買了8個女孩,強迫到他的酒家賣淫。審他的時候,他揭發了幾個警察,公檢法不但不理他,一審還給他破格提拔成死刑,判他老婆15年。他上訴加大了揭發力度,撂了兩個這類從警察手裡買女子販賣、賣淫的窩案。不幸的是,這兩個案子他都參與了,他就是陪他哥們兒去廣州看守所、戒毒所買過兩批女孩才諳熟此道的。
我問他:「廣州有那麼亂嗎?」
「更亂的你都不知道呢!廣州火車站那兒的賊、搶匪,都跟警察是『一家子』,按月上供,警察放養他們,他們在市面兒上收保護費,那叫維持治安。警察他娘的管啥?就知道往看守所抓農民,硬說你三證不全,按抓的人頭兒管政府要補貼,家裡來贖人又他娘掙一筆。看守所的醫院更黑,從那兒贖出來還得交治療費。去年報紙登的那個在看守所醫院被輪(奸)了的女的[4],你以為就一個呀?海了去了!就是沒報案,報了也白報,人家叫你拿出證據來!誰敢為你作證?你敢去哪兒取證?不上報紙,誰他娘管?!」
「鴇母」繼續罵:「你看電視往刑警隊臉上貼金!他們就知道抓人、打人,抓人時候『劃拉』的越多,手越狠,越掙錢。抓錯了你,你家裡求他們放人,得上供!
「街上的小偷都結幫,幫主都是警察的磁器!真要抓賊了,警察都先給磁器們打招呼,抓的就是沒『戶口』的野賊。那些收保護費的,收完了,第一個給派出所上供;我們開酒家的,不買黑、白道,甭想混!黑道的混混兒,都是警察的線人,警察就放著他們,哪要破案了,先把線人叫上來,讓他們報線索!」
我問:「那實在沒線索呢?」
「沒有就懷疑唄,懷疑就抓來唄,然後逼供唄!管你冤不冤?破了案再說!那是任務。」
「貨櫃」問「鴇母」:「二審你能活嗎?」
「鴇母」嘴一撇,「上上下下都餵了!咱還檢舉大案了呢!」
要是剛來,我會天真地以為他能立功免死,可這半個多月學的真知灼見,反而讓我覺得他得被滅口了。
注
[1] 大陸官方網站2006年報導了《北京首個黑社會性質組織覆滅 保護傘是城管隊長》,給人的感覺是:北京2005前沒有什麼黑社會組織,而且黑社會與警察無關。
我01年在海淀看守所和七處遇到的黑社會老大,一個是警察鐵哥們,一個本身就是刑警隊長。我相信他們也不是首個黑社會團伙。
[2] 發小:自幼的好友。
[3] 點:舉報。
[4] 後來我查到:2000年7月26日《中國青年報》報導了這個案子,題目是《誰製造了慘絕人寰的輪姦案》:農家少婦蘇萍在廣州火車站,光天化日之下被搶劫,呼救後警察卻當眾把她齊全的證件扔掉,強行收容,還當做精神病關進指定的康寧醫院。隨後蘇萍遭到「牢頭」等十幾人、幾十人次的輪姦。後來她丈夫從外地趕來,塞給醫院主任紅包、護理費,才將蘇萍贖出。報案後,警方立刻和醫院放走十來個強姦犯,只留了李某一人頂罪。
蘇萍夫婦狀告警局、康寧醫院都被法院駁回,法院只以強姦罪判了李某4年。民事賠償被駁回,連康寧醫院收取蘇萍的500元護理費都不予退還。他們的抗訴、上訴均被駁回,進入了遙遙無期的申訴程式。
廣州看守所一系列虐待、輪姦、虐殺收容人員的事件相繼被曝光後,2002年3月,《羊城晚報》又曝光了廣州戒毒所販賣戒毒女子為娼的黑幕。公安系統立刻銷毀了該戒毒所的有關歷史檔案,懲辦替罪羊。2003年孫志剛被無辜抓進廣州看守所後打死,在全國憤怒的聲討中,中共吃人的看守所才壽終正寢。
歷經上述事件的廣州市警局長朱某,不但獲得連任,還蟬聯人大代表。(
棉被神拳無影掌
去高法二審的犯人回了筒道,唯獨不見「鴇母」。隊長在門口叫我給「鴇母」收拾東西——「鴇母」回不來了!
在七處,如果有命案在身,進來就戴腳鐐;沒有命案的,一審判死刑才戴腳鐐;只要二審維持死刑,就砸上死揣[1]進四區,等待最高法院「死刑複合」下來就處死。所以「鴇母」——二審維持死刑了!
「『鴇母』這就是賣主求命的下場!『貨櫃』,明白了吧?」老林得意地說著。
「貨櫃」諾諾連連,又是對老林一頓感謝。
隊長讓我把「鴇母」的行李送到四區。死區禁地的風采——這可不是誰都有機會目睹的。我和另兩個抱被子的犯人被押下了樓,一到四區筒道口,陰森的死氣撲面而來。這兒大白天竟不見陽光,窗戶都用板條釘死了!幽暗的燈光猶如地獄的陰火,一股霉爛的氣味刺眼刺鼻。這就是關押活死人的地方,不折不扣的第18層地獄。
我們把被褥堆到了筒道前邊兒,又有六、七個送行李的過來,看來今天四區「收穫」不小。
一個犯人戴著「狗鏈兒」[2],晃著進了四區,他抬眼看了看我們,那發黑的印堂和呆滯的表情讓我打了個寒顫。
我還以為能見「鴇母」一眼,可是,這兒的規矩是二審維死後,誰也不能再見,家屬只能見到骨灰了。
下午,號兒里塞進條「鏈兒」來。這是個16歲的「小崽兒」,剛從西城看守所上來的。一個月前他們號兒關進去一個電視台的,4天就被打死了,家裡把這事兒給捅到媒體上去了,公安臉上無光,8個沾包的犯人都「悠」七處來了。
「假金庸」邊登記邊說:「平常這事兒就捂住了!要不捅媒體上,誰管呢!?」
我問他:「電視台的你也敢揍?」
「我沒揍,就給抱了條棉被過去!」
「啊?」
「他在別的號兒就給打炸了[3]了,調我們號兒來的!管教讓我們接茬『修理』他,老大叫我『棉被伺候』,他們把那傢伙腦袋蒙上暴打。我們那兒有規矩:
「練完腦袋再捶背,
蒙上被褥劈軟肋,
擰著胳膊踢大腿,
看丫下跪不下跪!」
我問他:「管教抓了嗎?」
「抓人家幹嘛?」
「你不說管教讓打的嗎?」
「管教就使了個眼神兒!」說著他來了個飛眼,「那就是修理的暗號兒,上哪兒找證據去?」
「假金庸」指著一個犯人對「棉被」笑著說:「那是你『哥』!江湖一號『無影掌』,揮手掌風扇死一個!你以後就叫『棉被』了。」隨手又拍了拍那個「無影掌」,「來一段兒吧,你『弟』都來了。」
「無影掌」說起了他的案子。他是個18歲的高三學生,在門頭溝看守所小拘留15天。第13天,號兒里打死個人──因為那位偷吃了老大吃剩的酥雞骨頭,老大號令群毆。他不敢打,更不敢不打,上去扇忽了一巴掌,也沒打著。最後那人死了,家屬鬧大了,不知道怎麼著,李鵬知道了。老李批示嚴辦──號里20口,全「悠」七處。老大、老二、打手判了死刑,其他從死緩開始下降,這「無影掌」是案屁,判的最輕,10年!二審剛完不久。李鵬有令,「法不徇情」,家裡托人也沒用,只是把「無影掌」托到6區外籍號兒享享福而已。
我不由得一聲嘆息。「這就是人權,蹲看守所里,都得冒著死亡的危險!冒著被死亡牽連的危險!連生存權都成問題,還說什麼人權首先是發展權!」
小劉說:「黨的人權就不包括生存權!你都宣誓把一切獻給黨了,你還要生存權?黨都給你『代表走』了!黨的人權,就是發展權,弱勢群體多死點兒,剩下的人好發展!」
「假金庸」說:「我原來那號兒還有個冤的呢,外號叫『神拳』。是個司機,比吸毒的還瘦,不到70斤,一個彪形大漢欺負他,把他拎得雙腳離地,頂到了卡車前。他一拳掃到了大漢的眼角,那大漢往後一退,絆倒了,等『神拳』爬起來,那大漢後腦勺正好砸石頭上,到醫院人已經死了。一拳打出15年。紅產階級的法律,根本沒處講理。老百姓還想要人權,要發展權?法律本身就是整你的。」
牢頭?牢頭?我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做一個「弱勢群體」的頭兒!這幫弟兄,有的實在是太冤、太可憐了,我又能幫他們點兒什麼呢?
我直接能幫上的就是小金。雖然他出逃希望渺茫,但是尚有一搏,螻蟻尚且珍愛生命,我得全力支持他——協助他恢復體力。
下午洗澡的時候,我在廁所練彎腰。小金借給我搓澡為名,跑進來練起蹲。剛練一會兒,號兒里大喇叭就響了:「廁所那倆,站門口去!」
兩個隊長把我倆押解到隊長室,讓我們蹲著等候發落。
咣當一下門開了,一個領班的隊長進來就吼上了:「你們想越獄啊?!」
我和小金面面相覷,小金有點兒害怕了,我都氣樂了。砰一下,我屁股挨了一腳。
我趕緊解釋:「我是美國人,我有鍛鍊的習慣。美國監牢裡都有健身房,鼓勵犯人鍛鍊身體,怎麼你們這兒……」
這大招牌一立,我立刻覺得自己不是弱勢群體了。領班的也很詫異,他一個眼色,踢我的那個隊長就溜了——看來他們清楚:美國人踢不得。
領班的說:「中國國情不一樣,看守所不准鍛鍊身體,這是規矩,怕犯人砸監反獄。這,你也體諒體諒。你哪兒人呢?」他一指小金。
小金怯生生地說:「朝鮮人。」
領班的皺起了眉頭,盯了半天才問:「朝鮮人,你鍛鍊幹什麼呀?」
一聽這個,我頭「嗡」地一下,要完!
注
[1] 死揣:鐵銷子鉚砸死的手銬;揣:看守所的手銬,左右手環中間沒有鏈兒,鉚在一起,叫「揣」。
[2] 狗鏈兒:「揣」穿過腳鐐銬住犯人的方式,走路時極度彎腰,晃著行進。
[3] 打炸了:監號兒里把犯人打得高聲呼叫。
(下回預告:輕鬆過堂/洗錢行家)
附錄:引子 |
2001年7月20日,我又照例帶貨飛抵北京,順利入境。可是第三天,卻遭到了突如其來的抓捕。我沒有犯罪,在某些人「整人為本」的思想下,好大喜功的預審卻利用模稜兩可的法律,將我們定為嚴重犯罪。楊義在囚禁中出於恐懼,把責任都推給了我。預審對我軟硬兼施,屢設圈套。在恐怖高壓下,面對步步威脅和重重欺騙,抱著先讓楊義解脫的幻想,我稀里糊塗地鑽進了一個又一個圈套,鑄成了「走私大案」,刑期「十年起步」。 在獄友親身教訓的解讀和借鑑下,在獄友的點撥下,我開始了艱難的抗爭——向整人體系抗爭……最後還是在米國政府的施壓下,我才洗脫了責任,得以地獄逃生。 看到我們開闢的市場將獲得的巨額利潤,「有關部門」竟然接管了我們的業務,接管了我的客戶。在藥品批文獲准之前,成了唯一合法「進口」的機構,冠冕堂皇地成了救死扶傷的「及時雨」,壟斷了國內市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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