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坐在我對面,看著桌子中間的堅果酸奶。乳白色的酸奶盛在玻璃杯子裡,對於他這個歲數的孩子來說,不可能不誘人。
我問他,要不要也給你叫一份。他的爸爸擺擺手,問服務員要了兩瓶礦泉水。
一杯堅果酸奶的價錢是38元,和十年前老丁買給小丁的奶粉價格差不多。三聚氰胺事件曝光後,老丁再也沒給孩子喝過任何奶製品。
十年前,小丁只有1歲,老丁給孩子把尿時,發現孩子的尿液似乎淅淅瀝瀝尿不乾淨,便帶去縣裡的醫院檢查。縣醫院資源落後,檢查不出什麼,也從沒碰到過這么小的孩子便患腎結石的問題,根本沒有往這個方向上去想。
直到2008年9月11日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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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1日,供職於《東方早報》的記者簡光洲原本並不覺得這是多麼特別的一天。
大概在半個月前,他在報紙上讀到了一則新聞,說武漢的醫院接收到幾個月嬰孩患腎結石的病例。這則只有豆腐塊大小新聞刺到了他的新聞神經:這么小的孩子怎麼會得這種病,這絕對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簡光洲開始調查,發現這類病症不單出現在甘肅一地,在湖北、河南等省份的城市亦有報導見諸報端。嬰幼兒的攝入來源有限,排除了水源污染的可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們食用的奶粉出了問題。
但不知何故,在此前的新聞中,所有報導都言必稱「某奶粉品牌」,而不指明,究竟是哪家企業的奶粉出了問題。
其實,在5月20日,就有一位媽媽在天涯上發帖,述說了自己的女兒在食用三鹿奶粉後,出現小便渾濁的現象。三鹿堅持,是這位媽媽買到了假奶粉,於是「用四箱奶粉作為賠償,並以一紙協議封了她的口。」
但此後,三鹿奶粉收到的投訴越來越多,在大股東紐西蘭恆天然奶業的督促下,7月~8月,三鹿先後兩次悄悄向經銷商回收奶粉。但因為三鹿給出的理由是「更換新包裝」,經銷商的積極性並不大,受污染的奶粉繼續在市面上流通。
簡光洲並不知道這樣的情況,彼時,他能夠看到的三鹿官方放出的最新信息,就是在6月份,三鹿成為了中國太空人中心「航天乳飲料及乳粉」的唯一合作夥伴,是全國唯一「航天乳飲料」專業生產企業。
但在撰寫報導時,簡光洲腦子裡一直浮現出那些年幼的嬰兒插著尿管推進手術室的畫面。最終,他將自己調查到的信息,包括「三鹿」這個品牌,如實寫進了報導中:甘肅14嬰兒同患腎病,疑因喝三鹿奶粉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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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責編、主編,包括我自己,都沒有覺得這是一篇很特別的報導。也不是頭版頭條,夾在中間的一個版面就發布了。」
這成為了第一篇將「三鹿」寫進文章里的報導。
報導發布後,被各大媒體轉發。東方早報的辦公室接到來自三鹿的數十通電話。簡光洲還記得,「在留言評論區中,有一半以上的聲音是在責罵我們:你為什麼要詆毀一家生產『太空人指定牛奶』的優秀企業,媒體和記者到底有沒有底線、有沒有社會責任感?」
一切喧囂在下午開始塵埃落定。
三鹿集團發布聲明,確認經自檢發現部分批次三鹿嬰幼兒奶粉受三聚氰胺污染,並宣布召回8月6日前的部分批次產品,總量700噸。
晚上9點,簡光洲搭乘飛機去外地跟進此次事件。飛機落地時,收到領導發來的簡訊:新華社消息,衛生部緊急調查組對外宣布:三鹿奶粉可能受三聚氰胺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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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11日,供職於三鹿集團的職工張沛原本也不認為這是多麼特別的一天。
這天,恰好是機器設備進行維護檢修的日子,三鹿工廠照常停工。張沛和往常一樣在家休息,打開電視收看央視晚間新聞,看到了關於三鹿奶粉疑受三聚氰胺污染的報導。
他再回到工廠時,看到的是已是工商局的查封封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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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沛是本是三鹿液態奶生產崗位的,與奶粉生產是兩個事業部。在9月11日之前,他們只聽說近期奶粉有產品質量的投訴,這本是平常的事情,他們也並沒有太多關心。
「我也是在9月11日那天,看了晚間新聞,才知道這次的事故竟然有這麼嚴重。」關於三聚氰胺,他說,「基層員工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根據目前較統一的說法,當年三聚氰胺並不是由奶企添加的,而是由奶站添加進去的。
因為國民消費力迅速提升,奶源緊張,數家奶企都在競爭奶源。於是,奶站在收集奶源後兌水稀釋,為了能夠通過蛋白質含量的檢測指標,就往裡面添加了三聚氰胺來增加蛋白指標。
所以,當初國內奶粉品牌,尤其是較低端的產品線全部被污染,共22家奶企查出三聚氰胺超標,致使30萬嬰幼兒確診成為三聚氰胺的受害者——「結石寶寶」。
而一個值得一提的歷史註腳是:國家之所以對奶粉中的蛋白質含量檢測嚴格,是由於2004年發生的安徽阜陽「大頭娃娃」事件。
因為食用營養成分無法滿足嬰幼兒成長所需的低劣奶粉,200多位嬰幼兒患上「重度營養不良綜合症」,在本是生長最快的時期停止生長,導致四肢短小,身體瘦弱,腦袋尤顯偏大,被稱為「大頭娃娃」。
大頭娃娃吃的是廉價的、質量不達標的劣質奶粉,危害範圍集中在安徽阜陽。而四年過去後爆發的「結石寶寶」,卻在全國各個省份都有出現,且所涉及的品牌大多是消費者耳熟能詳的「知名」品牌。
誰能料到,一起罪惡,竟催生出另一起罪惡。而這一次,受害者、波及的品牌更多
短短半年後,曾經是《福布斯》評選的「中國頂尖企業百強」乳品行業第一位、品牌價值達149.07億元的三鹿集團,在2009年的2月12日,宣布破產。
2018年,三鹿集團舊址(攝影:趙曉娟)
張沛說,在這半年裡,和他的同事仍舊按時去三鹿上班,只是他們的工作,從生產,變成了銷毀。他們負責把奶粉回收整理,然後運送到政府安排的發電廠、水泥廠,用鍋爐燒毀。
「好多奶粉都燒了,看著心疼。」
當時三鹿員工的工作積極性都很低,那些在三鹿工作了一輩子,甚至連女兒、女婿一家四口都在三鹿工作的老員工尤其覺得不解和委屈。在出事之前,在當地說起自己在三鹿工作,都是一件可以挺直了腰板、值得驕傲的事情。但出事之後,她們甚至不願意去熟識的菜販子處賣菜。
「我們生產的奶粉,怎麼會害人呢?我們自己的孩子都在喝三鹿呀。」
據張沛所知,他身邊的三鹿員工全部都給自己的孩子餵三鹿奶粉,包括他自己。而他的朋友,也有找他購買三鹿奶粉的,一直「代購」到孩子兩歲。
我問他,事件發生後,你的親戚朋友們來問你,你告訴他們三鹿絕對沒有在奶粉中加三聚氰胺,他們信嗎?
他回答我:他們可能不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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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石寶寶」的父親老朱也不信。
他沒辦法忘記2008年9月11日那天,他看新聞,抱著孩子去醫院檢查。醫院裡擠滿了帶著孩子來篩查的家長,氣氛像是晴天與雷雨交織般的天,空氣里滿是山雨欲來的壓抑。
有的人拿到了檢查結果,顯示沒有問題,滿臉陽光,而對於那些檢測出來有問題的家長,則是五雷轟頂。
老朱不幸是後者。
十年過去了,當年三聚氰胺受害者的症狀各有不同。搜狐後窗前不久寫過一篇受害者家庭跟蹤報導,有的孩子腎臟里的結石在長大,小解時總覺得尿出石頭;有的孩子需要每天吃藥是用來控制,每周三次必須坐三種交通工具去省城做腎透析;更多的是大小病症不斷,無故暈倒、膝蓋疼痛、哮喘、心臟病……
老朱的孩子或許還算幸運,在日常生活中,她看起來是一個健康的女孩子,但是每次做檢查,尿液總顯示有紅血球。老朱知道,那是因為自己孩子的腎臟里有結晶,「好不了,一直都好不了」。
據老朱說,那是像鹽花一樣的結晶,嵌在孩子的腎臟里。
他曾經試過了各種辦法,想要消除這些結晶,但都失敗了。
孩子四歲的時候,他聽說鄰縣有個中藥偏方,可以治好孩子的病。同縣的一個孩子,也是因為喝了摻著三聚氰胺的奶粉得了腎積水,似乎就是喝中藥治好的。於是老朱便每個月跑去鄰縣為孩子拿中藥,就這樣喝了兩年。
但沒想到的是,中藥喝了兩年,尿液檢測結果未變,孩子的身體竟然出現性早熟的徵兆。那時候老朱的女兒只有7歲,剛上小學,而正常的女孩子發育期應該是在12-14歲。
「以前每半年、每年要帶孩子去做一次檢查,每次結果都一樣。」越來越心灰意冷的老朱表示,這兩年他再也不帶孩子去做檢測了,「一去就想到這件事,心裡很難受。」
像老朱這樣的結石寶寶家長,最為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是,三聚氰胺對孩子身體造成的傷害,究竟會在他們之後的生命裡帶來怎麼樣的影響。
有家長至今仍保持著每天花上半小時、一小時,去各大醫療網站檢索相關信息的習慣,但是據他們所知,「沒有人在做後續的醫療研究」。
十年茫茫,四處求索,從沒人能夠告訴他們答案。沒有人能夠告訴他們,自己孩子未來的命運,是否一直要與難以預測的危險相伴而生。
也是出於這種擔憂,大多「結石寶寶」的家庭都選擇生二胎,一來希望未來孩子之間能相互照應,二來擔心「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發生。
老朱和妻子也添了老二,這令他對自己的孩子們充滿愧疚。
對大女兒愧疚,是因為自己對奶粉、中藥偏方的選擇,讓孩子小小年紀就嘗盡苦楚;對小女兒愧疚,是因為她生來就要背負著「萬一大女兒將來有什麼狀況,可以有人照拂她一把」的使命。
「孩子們什麼都不懂,卻因為我們的選擇,一出生就要承受這些。」
除了對孩子們,老朱心裡還有一份負疚,是對「奶粉家長群」曾經的群主。
十年前,三聚氰胺事件爆發的時候,這些家長組建起了受害家庭QQ群,如今,其中一部分人則挪到了微信群里。老朱還記得,一開始群里氣氛很激烈,大家都想要討個說法,積極地登記信息,聯合起來找律師諮詢、找設計師製作維權的T恤,組織去北京上訪。
但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群里另一位家長和我說,當時實在是太忙了,孩子要看病,每個月要帶孩子「北京-山東」往返數次,有時候在醫院門口連續四五天通宵排隊,家裡的老人因為這件事也急得臥病在床。「我必須努力賺錢,保證一家人生活要好好過下去。」
老朱說,當時他也想去上訪的,某天晚上甚至把行李都打包好了。「
我問他,那後來是什麼阻止你不去了呢?
老朱像是努力回想了一下,又淡淡地說:說不好,已經忘了。
後來,群主因為」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刑事拘留,出來後,就再也不願意在群里說話了。直到前段時間,長生醫藥疫苗事件爆發後,這位當年的群主才又在群里說了兩句。
」你說巧不巧,他孩子又碰到毒疫苗,所以他孩子十年前吃了毒奶粉,這次又打了毒疫苗。「
2008年9月11日,到今天剛好滿十年。
十年了,當初每一個被捲入其中的人,似乎都在儘自己所能遠離當初的那件事。
調查記者簡光洲在2012年,離開了自己工作十年之久的東方早報。離開時,他在微博發文表示:
」沒有人知道,在我離開前有多少個不眠夜,我試圖說服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但最終還是選擇放棄。所有的堅持、所有的忍受,所有的悲歡,都是因為那份純真的理想,理想死了,所以離開!「
老朱也有無數個失眠夜。他睡眠不好,一旦想起當年的事,就整宿睡不著,所以他儘量不去想起當年的事。
如今,他每半個月就要開車去省城醫院配藥——當年在孩子狀況穩定下來,他發現自己竟得了高血壓。除此之外,除了手機里保留著的」奶粉家長群「,他的生活和」當年那件事「似乎再無牽扯。
在我去採訪的前一個晚上,他又失眠了。
他接受採訪的唯一理由,就是想知道,到底有沒有人在進行三聚氰胺受害者的後續醫療研究,可以告訴他們這群生活在愧疚和恐懼中的父母,該如何讓孩子不再生活在當年的陰影下。
張沛不同意和我們見面,也不願意電話接受採訪。他在微信里打字:除了那些利慾薰心添加三聚氰胺的人,其他的,包括三鹿,都是受害者。
他仍然感念曾經在三鹿工作的經歷,他現在的老闆在向別人介紹他時,也會說,他曾經在三鹿工作。
我問他,」對方會不會因此對你有偏見?「
」行業外的人也許會有,但行業內的不會,大家都知道原因。當年95%的奶企都被牽連了,三鹿在處理方法上的確有問題,但是在三聚氰胺污染事件上,三鹿也是受害者。它占了市場上30%的份額,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他反問我,你們為什麼要做這個話題,你覺得,這件事對現在影響大嗎?
然後他自問自答道,沒什麼影響,一切都沒什麼改變,只是一個三鹿的消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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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簡光洲:《三聚氰胺報導第一人十周年反思:為何嬰幼兒健康行業接連坍塌》
②劉思潔:《三聚氰胺,陰影十年》
③趙曉娟:《三聚氰胺10年:奶業洗牌和艱難的信心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