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言論 > 正文

林語堂與梁實秋

作者:

今年早些時候,我和內人游台灣。第一站自然是台北,數日內環島轉了一圈後,再度返回台北。在台北的自由行僅一天。那日天氣晴好,賓館早餐後,進地鐵直奔台灣大學,先到傅斯年墓地作默默拜祭,之後在師大路附近的殷海光故居門前,作短暫停留,接著便到雲和街梁實秋那幢日式庭院故居。不久,內人的表妹來電,於是應約匆匆趕到台北市政府,一同在那裡用午餐。

午餐後造訪中正紀念堂與國父紀念館,接著趕到神往已久的誠品書店。只要一入誠品書店,感覺時間流逝加快。因次日必須隨大巴前往桃園機場,原打算赴陽明山的計劃,轉眼竟城泡影。幾年來每次出遊,興奮之餘總會留下些許失望。這次未能到陽明山林語堂故居一覽,成了台灣之行揮之不去的遺憾。文革前讀書,林語堂、梁實秋的名字早已熟知,但在大陸,這二位僅作為「反動文人」供人們謾罵、批判。1949年之後大陸作家的散文,大概很難與他們比肩。「五四」新文化運動後的名家中,魯迅大名不能忽略。文革時期所有新華書店內,書架上除毛澤東的「寶書」外,《魯迅全集》雄據第二。我在中學讀書時,魯迅的大作讀過幾篇,知道老先生屬「痛打入落水狗的戰士」,其實是胸襟略顯狹隘,字裡行間火氣不小。「五四」後的名家中,林語堂與梁實秋,當然還有周作人的文章,我們這一代學生連一個字都未見。周作人不用說,因為是欽點文化漢奸,可發表一些回憶魯迅的文字。

文革後的1980年代末,林、梁差不多同時獲平反。其實「平反」二字也不準確。「反動文人」的帽子,從官方到學校雖早已「公認」,但從未見紅頭文件正式宣布。況且林、梁二位先後早已離開大陸,大陸也沒有一個權威機構,可以將「反動文人」的帽子,正式戴在他們的頭上。故除了文章和書在大陸完全遭禁之外,他們幾乎未遭受太大傷害。當然也沒人料到,林、梁各種版本的散文集,1980年代末起,竟又在大陸各出版社紛紛出版。由此推論,「反動文人」的帽子也已不翼而飛,故稱「平反」大概也不算離譜。不過大學文學專業的師生,著述中也許難免沿用「右翼文人」一詞強加於林、梁二位。我年輕時讀書與經院文學無緣,也不受經院文學的規則約束,對「右翼文人」的說法頗不以為然。林、梁二位當年對民國政府的指責批評,絲毫不含糊。

所謂「右翼文人」,完全出於左翼文藝家妄自尊大的心理。左翼文人們大多有「學而優則仕」的雄心,這一點林語堂早已看透,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林的判斷。林語堂與梁實秋在仕途上毫無鑽營的欲望。在我看,二人俱屬20世紀最傑出的自由主義文學家。

似乎沒人將林與梁的名字並立一起,除了我之外。我將林的名字置於梁之前,絕非含文字高低的判斷在內,而是因為林年長於梁8歲。林1895年生於福建龍溪(漳州)的牧師家庭,梁1903年生於北京一中產之家。二位同為散文聖手而風格不同,試圖比較他們的文字高下,無疑是愚蠢的。周作人的文字雖淡雅沖和、令人嘆服,但文中散發計程車大夫情結於我有距離感。真正使我感覺親切如沐清風者,是林、梁二位的文章。

林、梁都曾在清華園內留下過足跡。梁在清華前後共8年,其中1916年適逢林從聖約翰大學畢業,隨即到清華當英文教師。梁在文章內,數次提到從北大畢業後在清華教務處當職員的余上沅,但未提到林。林在文章中亦從未提過梁,好像根本不知世上有梁實秋。據我所知,此後梁在文章中也僅有一次提到過林,而且也只是偶然。

1919年林語堂赴美留學,其間在哈佛師從白璧德(Irving Babbitt)教授,4年後梁實秋也在哈佛受業於白璧德門下。白璧德是享有盛譽的新人文主義學者,他的學生中還有陳寅恪吳宓、湯用彤等人。梁實秋服膺白璧德學說,林語堂則轉向叔本華。不久林又遊學歐洲,於1923年回國,次年加盟魯迅的《語絲》,文字生涯差不多由此開始。1927年林離開北平,不久遷往上海,寓居愚園路近江蘇路的花園洋房。

通觀林語堂的文字風貌,除散文小品外,兼涉小說、傳記與譯作。其散文談教育、談文化、談讀書與買書、談西裝與中裝、談女人、談吸菸與戒菸、談交友、談椅、談睡眠的床……。林下筆揮灑自如、輕鬆舒展,既清新活潑,又辛辣諷刺。魯迅看不慣他「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調」的品質,不僅文字上絕不讓步,甚至在郁達夫寓所紅著脖子與林當面爭吵,嚇得王映霞在慌亂中奮力勸解:「周先生請不要生氣了!」王映霞是令郁達夫傾倒的美艷嬌妻,那時與達夫住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的弄堂內。林語堂提倡幽默、性靈、閒適的筆調,更是遭到左翼文藝家們的圍攻。《共產黨宣言》的中文譯者陳望道,就公開攻擊林「是為反動派服務的」。

這實在是「無獨有偶」。1927年當林語堂在為《語絲》勤奮筆耕的時候,梁實秋回國到上海,被胡適徐志摩拉入《新月》。新月書店起初在馬當路,後遷往四馬路(今福州路)。同年,梁在《復旦旬報》發表《盧梭論女子教育》,遭魯迅駁斥,從此與這位左翼旗手的筆戰拉開序幕,繼而筆戰範圍擴展到翻譯乃至文學的階級性等。「喪家的」「資本家的泛走狗」這一影響深遠的罵名,正是魯迅所賜。與林語堂一樣,梁實秋也是孤身奮戰,而左翼文藝家聯盟正在謀劃中。梁在上海筆戰三年,接著赴青島大學執教四年,其後攜全家回北平。1937年蘆溝橋事變爆發,不久北平淪陷,全家流離顛沛,輾轉終抵於重慶北碚。在重慶,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大放異彩,一時洛陽紙貴。

梁實秋的散文選材不拘,尋常瑣事、家長里短,皆可成文。諸如飲酒、品茶吸菸、聽戲、麻將、請客、小吃、睡覺、下棋、打鼾、女人、男人、中年……凡能下筆,無所不寫。梁文字裡行間,流露出讀書人悠然閒逸的氣息,於詼諧情趣中,顯出有節制的嘲弄,又不失親切溫良的名士風。我到中年後,才有幸讀梁的散文小品。每當一冊在手,難免「相見恨晚」的感嘆。林語堂與梁實秋,兩位同屬自由主義文人,林的文字筆墨縱橫,灑脫不羈;梁則俯察古今,左右逢源。若必欲分辨他們的風格,其實風格即其人——我的謬見是:林語堂近於李白,而梁實秋近乎杜甫

1945年日寇投降,梁終於帶著全家回到思念已久的北平。想不到4年後又無奈匆匆離開北平,南渡到台灣,而且這竟是一次永久訣別。台北雲和街那幢日式寓所,離師大路很近,也是梁實秋自離別清華後居住時間最久的地方。這與林語堂不同。蘆溝橋事變的那一年,林應美藉女作家賽珍珠之邀,舉家赴美,40年後的1966年回台北定居。

林語堂故居位於陽明山半山腰,由他自己實踐的中西合璧的設計原則,與他「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自我寫照相符。1976年,林語堂因病作古。11年後,梁實秋也駕鶴西去。近10年的時間內,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同為文化界所仰望,而他們之間,竟仿佛有點「敬而遠之」的味道。其中原委,我無法探知,留給後人的大概也是答案難求的懸念。然而值得慶幸的是,他們卻在不期然而然中,避開了一場史無前例的浩劫與腥風血雨的悽慘下場,遠離了徹底喪失尊嚴的下跪、批鬥、遊街、羞辱、鞭撻與賤踏……。

反觀當年圍攻林語堂與梁實秋的左翼文藝家們,自「胡風集團」遭受殘酷打擊開始,多少人陷入惶惶不可終日的地步;到了1957年整風反右巨浪襲來,他們已是齊刷刷地整體跪下聽候發落。直至1966年文革,當年的左翼文藝家們,幾乎無一倖免地成了任人宰割的「牛鬼蛇神」,沒人能躲過比死亡更慘的劫難。不知他們在牛棚中或自殺前,是否會想起曾遭他們口誅筆伐的「反動文人」——林語堂與梁實秋——各自在台北所享有的安然與寧靜。

不知何日重遊台北。到那時上陽明山,訪林語堂故居,也算了卻一個心願。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大紀元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19/1013/135499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