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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耶克:論思想國

自然,極權政府要統治思想,必須借著形形色色的宣傳。他們底宣傳技術,大家已經夠熟悉,用不著我們多說。我們在這裡所應注意的唯一之點是,無論宣傳本身或是宣傳所應用的技術,俱非極權制度所特有者。別種國家也有宣傳及其技術。儘管如此,在這二者之間,還是有著重大差別的。極權政府所作的宣傳皆趨向於一個相同的目標。一切宣傳工具都被用來朝一個方向影響每一個人,並且企圖使得每一個人在心性方面產生一模一樣的品質。這麼一來,極權政府宣傳所產生的結果,與自由國家各個獨立而又互相競爭的宣傳機構為了不同目標所作的宣傳之結果,不僅在幅度之大小方面不同,而且在影響上也有天壤之別。在一個國家,假若一切消息底來源都置於一個單一的機構之有效的管制下,那末其所產生的結果,不只於是政府勸誘人民做這或做那而已,心理技巧高妙的宣傳家還可借他所採取的技巧來塑造一般人底想法。即使是知識最高而且具有獨自判斷能力的人,如果長期於外界隔離,一切消息來源斷絕,也無以完全免於受宣傳之影響。(真是言中竊要,切合經驗事實。所以,今日最緊急的問題,是如何避免此類人為災害。玄談心性,在過去社會已貽誤不淺,更何有於今日?——譯者)

在極權國家,這類宣傳上的優勢,使攫取政權者掌握著控制人心之獨一無二的權力。這樣一來,一般人民所發生的心理反應,主要地為宣傳的內容和範圍所限制。假若極權統治者能夠把整套價值觀念灌輸給人民,那末宣傳手段就能製造所謂「集體主義的道德」。不過,外面必須知道,極權社會中所謂的道德法典,並非告訴外面道德中人道主義的因素,尊重人底生命,同情弱者,尊重個人,等等。極權主義者所謂的道德,在實際上,是破壞一切道德。人底真理感和尊重真理,乃一切道德底基礎。(是什麼就說什麼真理感的表現——海光)極權主義者則盡力顛覆這種基礎。從極權主義的宣傳之性質看來,極權主義的宣傳不能尊重價值,不符合個人所在的社群之道德信念。之所以如此,有許多原因。第一、為著要誘導一般人接受官方所規定的價值判斷,宣傳者必須說個不同的道理出來;或者,宣傳者說他所提出的說法就是與一般人民已採取的價值觀念相關聯。(依這條路線,在建立極權主義時,所以也常常御用復古主義,或愛國主義,或民族主義。無論是希特勒,還是斯達林,都是如此。——譯者)第二、極權主義者強調手段與目的不同。但是二者之間的不同,界限究竟在那裡,則從未劃清。(因此,他們要利用「矛盾的統一」,或「否定之否定」諸般胡說以為辯護。極權統治有一大特色,即是,語言文字所表現的常為未來的「理想」、「幸福」、「光榮」、「美麗」、「快樂」;而與這些字眼相對照的現實,則為勞役、奴辱、恐怖、飢餓、控制、迫害,等等。總之凡未實現的都是好的;凡已實現是不好的。這何以自圓其說呢?彼等之理論家說,從現實之不好到未來之好,必須經歷一「辯證的過程」。這樣一來,所推出的結論就是:為了未來的好,你必須忍受現在的不好。所以,要得自由必先犧牲自由;要和平必先戰爭;要吃飯必先進奴工營;要國家萎謝必先建立國家極權;種種等等,不一而足。依照這種「思維方式」,不才如譯者也可仿製一些「辯證式的」大道理:要愛國必先亡國,要民主必先獨裁;以至於「要生活必先死亡」之類。——譯者)第三、極權主義者不僅要求一般人必需同意官方所定的最後目標,而且又得同意官方採取某些特殊手段時對於事實的看法。(例如,官方對於世界局勢持何種看法,大家也得跟著持何看法。究竟正確與否,可以不管。當然,這種辦法,並非全無益處:至少,可令大家底神經細胞停止辦公。——譯者)

從表面看來,極權制度非常著重理論。然而,一究其實,在極權統治之下所謂的「理論」,不能算作理論,只是改裝的神話而已。(這類神話,常飾以唯物或唯心之類的玄學詞章。——譯者)極權統治者創造神話之舉,並非全然出諸有意。極權的首領之創造神話,也許由於在本能上不喜歡他所碰見的事實,並且希望創造一新的階層制度。這種新的階層制度之建立,也許可以滿足其好大喜功之心。極權者需要製造種種學說,來辯護他及其信徒所共有的那些成見。因此,在極權邦國,常常出現虛假的科學理論(pseudo-scientific theory)。這種虛假的科學理論,成為官方教條之一部分,他們要利用這種教條來支配每一個人底行動。(禍害之至——海光)

極權統治者之需要這類官方的理論來作指導和鼓勵一般人民的工具,這早已為極權制度中各形各色的理論家所見及。柏拉圖之「高貴的謊言(noblelies)」和索利勒(Sorel)底「神話」,都可為納粹底種族優越論,或墨索里尼底合作邦國論辯護。

極權統治者使人接受其價值觀念之最有效的方法,如前所述,是使他們相信這些觀念與他們自己平常所信持的觀念實在是一樣的,至少是與好人平常所信持的觀念是一樣的,不過大家從前對之沒有正確的認識而已,如果大家對這種說法信以為真,那末就是從信仰舊的上帝過渡到信仰新的上帝。而宣傳所使用的最有效的技術,就是使用舊的字眼,換上新的意義。(這就是語意的魔術之應用。例如,彼輩所謂之「愛國」、「民族」,……與原來意義相去甚遠。——譯者)歪曲語言文字之用法,更換文字底意義,藉此以表達新統治之理想,乃極權統治之一大特色。這類魔術,常使淺薄的觀察者神經為之混亂。而這一點,也最能表徵極權地區整個的知識空氣。

從這一方面來觀察,最受糟踏的名詞是「自由」,在極權國家,「自由」一詞之使用,也許不受到干涉。但是,極權的宣傳家卻給「自由」以不同的解釋。他們說,「舊自由」要不得,「新自由」才好。這麼一來,一般人對於自由的了解,便被歪曲殆盡。(對於「民主」亦然。極權主義者深知一般人對於民主之普遍的嚮慕,不敢從正面反對,於是創作「新民主」或「人民民主」等奇說來打消原有的民主。——譯者)

有人提出「為自由而計劃」的說法。他們說要「為團體建立集體的自由。」他們又感到必須對我們保證:「主張計劃的自由並不等於取消一切舊式的自由。」由此,我們就可以明了這種「自由」底性質為何。曼海門博士說:「依據過去的時代而塑造的自由概念,乃對於這個問題想作任何真實的了解之一障礙。」顯然得很,曼海門博士對於「自由」一詞之用法,與極權主義的政客口中所謂的「自由」,是同樣的錯誤.曼海門博士所說的「集體自由」,正如極權主義的政客口中所謂的「自由」一樣,並非社會上各個分子底自由,而是計劃者為所欲為的自由,即是,高興把社會怎樣弄便怎樣弄的漫無限制之自由。(所謂「國家自由」,亦復如此:即自命代表國家者毫無責任地對邦國事務為所欲為之自由。——譯者)這種自由,不過是把自由與權力混淆到了極點的一種說法而已。(一針見血之論。同樣,「負責」與「獨裁」也可作這種混淆。有人說「獨裁」即是「負責」。這等於說「公婆」即是「媳婦」。「負責」者只能在受委託的條件之下享受有限的權力,而且其行使權力之結果隨時得受追究。「獨裁」者底權力實際純由擅取,無限擴張,而且任何人對其行使權力之結果不能追究。二者之差,判若雲泥,豈可混為一談?——譯者)

字義之歪曲,由來已久,並早已為德國哲學家所優為;許多社會主義的理論家亦擅長此道。除「自由」以外,還有許許多多字眼同樣遭受歪曲之刑。例如,「正義」、「法律」「公正」,和「平等」,這些字眼也都遭到同樣的待遇。像這樣的情形,幾乎遍及常用的道德名詞和政治名詞。(亂事者常自亂意始——譯者)

如果我們對於這一套偷天換日的文字魔術沒有切身經驗,那末,我們便不容易洞悉改換文字意義的效力,和因之而引起的思想混亂,以及對於任何理知性的討論之障礙為何。假如兩弟兄之中,一個有了新信仰,不久以後,他說的便是一種不同的語言。結果,這兩兄弟之間,便發生語言阻隔之苦。(思力精細的人都會感到這一苦——譯者)如果借文字之移義來表述政治理想,並且一直繼續下去藉以影響一班人底想法,那末意義之混亂便更趨嚴重。這樣弄下去的話,日子一久,整個的語言原有的作用便為之敗壞,並且被濫用者據為己有;而且文字也就變成空殼,不復有任何確定的意義。(所以,需用語意學來救——海光)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人文經濟課堂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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