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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歡喜喜過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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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是久遠的傳統。說文解字對「年」的解釋是:年,谷熟也。它最初的意義,應該是辛勤勞碌了一年的人們,在歲末年初,給自己一個慶祝。由此而衍生出親情的聚合,民族的風俗,代代相傳。

小時候住在府街小學,寒假一放,家家戶戶就開始準備過年。「臘月二十四,撣塵掃房子。」很多人家過年的準備,是從洗鋪籠罩被開始的,我家也一樣。放假第一天,父親就早早起床,把我們一個二個從被窩裡拖出來,開始拆洗已經蓋了一個冬天的被子和床單。父親發好蜂窩煤爐子,燒上一壺滾燙的開水,把床單被子泡在腳盆里,再把開水淋下去。母親就開始吆喝:「何可、何平,快去幫著爸爸洗衣服!」我和妹妹不敢怠慢,趕快挽起袖子,幫著父親打肥皂。我們一邊打肥皂,父親一邊搓洗。臘月間,冷風一吹,浸泡被蓋的熱水很快就涼了。我們姐妹已經皸裂且長滿凍瘡的小手泡在肥皂水裡,慢慢變白,滲出血來,父親看見,心裡痛,揮手讓我們站到旁邊:「去,一邊看著,學著點,看看爸爸是怎樣洗的。」於是我們就站在旁邊,心裡甜甜的,看著爸爸把被單一樣一樣地搓洗,再用毛刷一樣一樣地刷出來,然後再用力擰乾裝進盆里桶里。

接下來是去河裡清洗。我們幫著父親,端著盆提著桶,走出後校門,朝銅河碥走去。上午10點過,育賢門外的銅河邊上,已經熱火朝天,河埠頭、城牆下滿是人。要過年了,除舊布新是必須的。家家戶戶都在洗刷,廚房裡的家什,蒸籠、筲箕,甚至鍋碗瓢盆,都搬到河邊來了;房間裡的大小床單、被單、桌布椅墊,也在河水裡浸泡著,飄來盪去。好像半城的人都到了河邊,巴不得洗去一年的晦氣,乾乾淨淨過新年。大人們把被子床單甩出去,河面上就漾開了一朵朵紅紅綠綠的大花。寒風凜冽,河水刺骨,人人的手都凍得通紅。過年的喜悅掩蓋了寒冷,人們用那紅彤彤的手把一朵朵大花收回來,用力在河水裡上下翻攪、抖抻,直到白色的肥皂水漸漸蕩漾開,清清的河水從衣物上淌過,這才把被子衣服收起來,擰乾了放回盆里籃里。我們姐妹站在爸爸身後,唯一能幫他的,就是一個人幫他遞衣服,一個人拉著他的衣角,生怕他一用力就栽進了河裡。

1960年代初期,飢餓一直陪伴著我們。到了臘月,大人小孩都在念叨:「紅蘿蔔抿抿甜,看到看到要過年。」然而呢,紅蘿蔔也是極少的。年前的一天傍晚,我和父親到育賢門清洗衣服,回來路過湖泊所,看到有人在賣紅蘿蔔,2元一斤。那時候,父親的工資才36.5元,居然下狠心買了一斤。還沒有走攏家,一斤紅蘿蔔已經全在我倆的肚子裡了,那又脆又甜的感覺讓我回味了好幾天。

小年那天,學校不知通過什麼渠道,搞來了一些醬油和醋,分給各家各戶。那時我家住府街小學後門,那幢木質結構的小樓臨近叮咚街,一樓一底。我們住樓上,樓下住著羅老師一家。醬油和醋用小盆子端回家後,父親找來幾個玻璃瓶,用來裝醋,一個陶罐,拿來裝醬油。當他端著陶罐往床下放的時候,意外發生了,陶罐的罐沿突然裂開,掉下一片。父親一隻手沒有抓穩,頃刻間陶罐倒地,醬油遍地橫流。更要命的是,那醬油從樓板縫隙,滴滴答答就直奔樓下羅家去了,剛好滴在羅家的床上。結果醬油沒有了,樓上樓下,滿屋子都是是醬油的香味。兩家人忙裡忙外,收拾了整整一下午。這個令人難堪狼狽的小年,在我的記憶里存了幾十年。

62年臘月,儘管天氣陰冷,細雨綿綿,梅樹虬枝上的花骨朵還是頑強地露出了粉色,年也近了。那年春節,國家供應了每人半斤酒米,2兩肉。父親早早地把酒米泡了,打成粉晾在簸箕里。母親想把年夜飯辦得豐盛一些,正為食材犯愁,大邑縣的大娘來了。她從鄉下來,提著大包小包。我們歡呼雀躍地擁著她進屋,圍著她,看著她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裡拿出各種東西:一包蘿蔔乾,一包油苕干,一包紅薯干,一小袋米,看到最後,居然還有一盒高級餅子!一個個不由得吞下一泡口水,眼睛就落在餅子上了。大娘見狀,打開盒子,高聲武氣地說:「成都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就只有這高級餅子,一元一個,我給你們帶來十二個。」一邊說一邊分給我們,一人一個。那餅子紅糖芝麻餡,現在看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當年卻是難得的美味,輕輕地咬上一口,香甜的感覺即刻由唇齒間蕩漾到全身,滿滿的幸福感。

有了大娘拿來的東西,年夜飯豐富了不少,如果不是初一早上的湯圓出了問題,這年就過得完美了。初一早上,母親和大娘早早起來,包好湯圓,燒開一鍋水,只等我們幾姊妹起床就下鍋。我們守在鍋邊,看著白白的湯圓在鍋里翻滾。翻滾幾下以後,吔,怎麼變紅了?舀到碗裡,吃起來怪怪的,變味了。母親說:「天氣不好,酒米粉沒有晾乾,壞了。」全家人只有那三斤酒米,沒有辦法,只能將就吃。這事要說給現在的年輕人,他們只當笑話聽,不信我們那時候,就一點多餘的湯圓粉也沒有。

歲歲年年,年年歲歲,看著山間秋草黃,看著春風吹綠河堤岸。在反反覆覆的期盼與失落中,我們無可逃避地長大了。文革10年,我幾乎沒有關於過年的記憶,陪伴著我的只有惶恐和動盪。

後來,我們搬到了岷江東岸的任家垻小學,終於有了一個安穩的家。學校是由從前的龍泓寺改建的,我家門前是學校的花園,廚房後面有兩個很大的山洞,山洞原來是漢墓,「深挖洞、廣積糧」時,學校請來工人把裡面挖通了,並且擴大了空間,作為備戰備荒的防空洞。我們搬去不久,弟弟們就發現了這個好地方,洞裡寬敞乾燥,冬暖夏涼。我男朋友老衣拿來電線牽進去,裝上兩盞100瓦的燈泡,我們又搬了些桌椅板凳進去,洞子裡面就成了我們姊妹和朋友們的天堂,夏天避暑,冬天避寒。

77年,臘八節一過,園子裡的臘梅才開始吐露芬芳,母親就開始籌備年貨了。頭一年,國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家也喜事連連,兩個弟弟和我都有了工作,雖然不盡如人意,畢竟不再是知青,重新成了城裡人。母親心裡很爽,早早籌集了許多肉票,單等臘月初把肉割回來,就開始做臘肉。看著母親做臘肉,濃濃的年味就撲面而來了。母親把鐵鍋燒得直冒青煙,撒些八角山奈花椒和鹽巴進去,炒得香噴噴的,再把肉哧溜哧溜地一條一條往裡放,在鍋里翻來攪去,讓每條肉都沾滿了作料,才放在盆里閹起來。閹了幾天的肉掛起來後,母親去買了許多炒花生,又拖回一捆甘蔗,沒事就叫大家吃,然後把花生殼、甘蔗渣收集起來堆在牆角備用。肉晾乾了,母親在山洞門口搭起一個簡易的棚子,到附近農家要來柏樹枝丫和木屑,準備燻肉了。她在校園中里里外外走了一圈,邊走邊喊:「我家要燻肉了,要熏的來搭載啊!」於是這家那家都拿出幾塊肉來,繫上繩子,做好記號,都來搭載燻肉。用柏樹枝丫和花生殼、甘蔗渣熏出來的肉,黃桑桑油朗朗,香氣撲鼻,在窗前掛起來,真是愛煞人也。

接下來母親又開始了一系列準備工作。敦促父親打酒米粉,搬來桌子,在學校大殿裡薄薄的鋪開晾曬,又吆喝著我們打掃房間,洗曬被褥。當母親蒸的醪糟冒出清泉一般的米酒時,一切便都準備就緒了。

那年的春節,我們很多時候是在山洞裡度過的。小年以後,我們姊妹就開啟了幸福生活。早晨,我和妹妹陪著母親去買好一天的小菜,吃完飯,就拿著書本和撲克牌進了山洞。每天總有朋友同學來耍,不管是誰的朋友,來者是客,大家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看書玩牌。外面寒風陣陣,洞裡溫暖如春,很是愜意。

三十夜的團年飯,母親很滿意。香腸臘肉、甜鹹燒白、麻辣白宰雞、大蔥炒滑肉、涼拌大頭菜、紅白蘿蔔湯,擺了一桌子,豐盛得很,一家人笑得舒心極了。

初一,陽光明媚,花園裡,紅梅怒放,玉蘭也咧開了嘴,一派早春景象。早晨起床,姊妹幾個都穿上了美麗的新衣,吃過母親包的湯圓,大弟弟何昱的朋友們就來了。一大幫人,全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正是青春年少,最好玩耍時候。他們扛來幾捆甘蔗,熱熱鬧鬧地就在大殿前擺開了陣勢,開始比賽劃甘蔗。這遊戲就是將那甘蔗豎起來,趁它還沒有倒地時,快速拿刀劈下去,甘蔗皮劈到哪兒,那一截甘蔗就屬於劈甘蔗的人。劃贏的人喜笑顏開,將贏來的甘蔗到處送給人吃,大家擠在一起,說說笑笑嘻嘻哈哈吃甘蔗,吃的就是那甜甜的年味兒。

80年代,我們姊妹各自成家,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夫為人父,心都掛在兒女身上了。父親和母親依舊沿襲傳統,一到臘月,照常置辦年事。家裡人口增加,母親更加忙碌,做臘肉、蒸醪糟、做湯圓心子、貼春聯、掛燈籠,忙忙碌碌,一樣不少。一切準備齊全,單等大年三十,大家回來吃一頓團圓飯。漸漸地,團年飯成了一種形式,各家吃完飯便紛紛告辭,慌著忙著回家看春晚。

三十晚上,走到演武街,總是叫人很恐怖。在那裡行走,感覺就像在噼噼啪啪的爆炸聲中穿行。街沿上到處都是放炮的人,見人走過,就惡作劇地點燃一枚響炮,往行人腳下一扔,砰的一聲,嚇你一大跳。還有一種炮,跟著人追,仿佛就要鑽進褲腳里,搞得人在大街上左躲右閃,非常狼狽。開始,兒子害怕,死死地拉著我的手。年復一年,他不怕了,反而東張西望,流連忘返,巴不得融入其中。五六歲的時候,常常是我和老衣在家看春晚,他就出去放炮了,12點還不見人回來。我要去尋,老衣說:小孩子喜歡過年,一年就一次,索性讓他玩痛快。初一醒來,只見小床上蜷縮著一個又黑又髒的孩子,和衣而臥,面目全非,這還是我的兒子嗎?小臉上全是菸灰,睡著了還露著笑意,手上傷痕累累,掰開手心,還攥著一顆鞭炮。除夕夜,他幾乎玩了一個通宵,這就是小孩子的年味。

人們常說,有了孩子的日子過得很快。一年又一年,舊桃換新符,在時苦時甜、時濃時淡的年味中,孩子長大了,父母也老了。光陰易逝,歲月無情,匆匆趕路的時光,總會在我們疏忽時,突然帶走我們的至愛親人。2003年父親走了,之前,父親不止一次地問我:你不是想在城裡買房嗎?什麼時候買呢?我和你媽想來和你們一起住。直到他走了我才意識到,人生不能總是等待,很多事情就在等待中蹉跎了,徒留永遠的遺憾。那一年,兒子大學畢業,我們很快在城裡買了房,裝修好以後就把母親接來同住,其樂融融過了幾年。

這以後,母親住在哪裡,我們姊妹四家人,就在哪裡過年。

孩子們漸漸長大,母親漸漸變老,我們也人到中年,臉上心裡滿是滄桑。07年除夕,孫輩們紛紛給祖母發紅包,收下孫兒孫女發的紅包,母親格外滿足,一輩子的辛勞都值了,全化作了堆在臉上的笑容。吃了年夜飯,一家人去張公橋河邊放炮。河邊城牆上,一到臘月二十八,就擺出了許多賣鞭炮的攤位,各種鞭炮禮花,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各家各戶,吃完團年飯,都走出了各自的屋子,為了犒勞自己一年的勞作,也給來年取個好彩頭,都到河邊放炮來了。城牆上熱鬧起來,孩子們買了好幾箱煙花爆竹,爭先恐後的點燃,然後仰望夜空,看著一朵朵禮花在空中綻放,幻化出無數奇妙的圖案,絢爛的色彩,情不自禁地長呼小叫。在他們那一聲聲呼喊中,有無憂無慮的青春,也有對來年的期盼,還有快樂的年味兒。

那幾年,每逢大年初二,母親會早早紮好紙花,準備好香蠟錢紙,我們姊妹一早起來,吃了麵條,就邀約著去給父親上墳。後來,母親也去了父親身邊,初二便是成了給父母上墳。上墳的路上很擁擠,出城的三座橋都堵車,這幾年不准燒紙錢了,我們就帶著鮮花去,也喊上兒孫們,這是年味的傳承。

去年,我們姊妹幾家人都在妹妹家過年。大年三十,兒子來接我,驅車行駛在城裡城外的道路上,人車稀少,清淨寥落,兒子說:「若平時像這樣,多好。」晚上我們走路回來,意外發現,街邊也沒有人跳廣場舞,道路空曠。幸好街上還掛滿著紅紅的燈籠,張公橋好吃街還肆無忌憚地閃爍著霓虹,讓人多少感覺到一點年味。

紅塵滾滾幾十年,光陰留不住我們的青春歲月,留不住我們歷經的風雨滄桑,唯一留下的,是那些美好的、苦辣酸甜的年味。夜晚,岷江對岸,政府工程打造的燈光秀,像一條長龍,蜿蜒逶迤,閃爍著忽明忽暗赤橙黃綠的光亮,將那倒影長長地映在岷江中,和平時沒有兩樣。沒有煙花爆竹,沒有廣場舞,沒有奔涌的車流,城市格外安靜。是年味淡了,還是家家戶戶,都把年味藏在了各自屋檐底下?

2020-01-17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青衣仙子的一維空間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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