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告個別就可以了",並在生前編出《崔可忻紀念文集》,收入自己的著作、回憶文章,親朋好友的"印象記",留下一個獨立、真實的"自我"(參看《"我的深情為你守候"》收《崔可忻紀念文集》)。
可忻這裡處理的,是老人生命臨終期的大事:對"死後自我"的安頓。按死亡學的理論,死亡是一種生命的連續:抵達,湮滅,更大的問題是:"死亡之後"生命如何連續?即使對我們這樣的非宗教徒,不相信靈魂的永存,也有一個"死後"生命形象、意義的留存與塑造問題。即所謂"立言,立德,立功",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基因留存在自己所寫的書里,流傳、滲透到後人的生命之中。我和可忻也因此決定,要在我的母校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設置"錢理群、崔可忻獎學金",希望我們的人生、學術理念、精神,在學習文科和醫學的優秀畢業生那裡得到傳承。
生命臨終階段,就由沉浸社會移向病床咫尺。在這樣的生命存在狀態的重大變化下,如何構建"病人——陪伴、照料者"的全新關係,就成了一個關鍵:在生命有限的前提下,照顧病人就不再是如何共同抵抗死亡,而是照顧者與病人如何在生命的有限時間裡"在一起",以"善"相處。這時的"善"應該是人本心的開顯,顯示人性的最大光輝。這就由社會倫理變為人性倫理:用傳統的孝順、道德、責任已無法達到臨終處境的核心。
臨終時念念不忘,須臾不能離的,就是女兒和兒子,這是生命本能中的親人。這樣的基於血緣關係的愛與信任,對於臨終老人的意義真的不可思議。血緣關係讓老人心底里感受到"至愛"這一生命最寶貴的聯結。重病中的可忻就是這樣,她有一點不舒服,就要子女來陪伴。無論我怎麼對她說,子女都遠在加拿大,不是喊來就能來的,她也不聽。這真有點出乎我的意外:可忻本不是兒女情長之人。當我終於懂得這都出於人的天性、本性,也更懂得了可忻。到了可忻遠行的前一天的下午,她突然對身邊的兒子、女兒、女婿說,我過早地離開你們,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對不住了!——這才是隱藏在可忻內心深處的一生最大遺憾與內疚!我們全家人抱頭痛哭!
最後廝守相望的,自然是可忻和我。"老伴,老伴",最後相伴的只能是老兩口。而且該想的都想了,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都做了,最後只是相對無言。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就意味著生命進入了空、澄狀態,這是人追求一輩子的最佳境界,是中青年期難以達到,老年生命的獨特價值所在。
不能不說的,自然是照料可忻到最終的宋安大夫。宋安是真正"全心全意為老人治病的醫生"。他與可忻之間,對病情的判斷,醫療方案的設想,是如此相通,默契。對治療自己的病也自有見解的可忻,就只認宋大夫,每天都在等著他。他一來,可忻所有的焦慮,不安,都沒有了。而宋大夫也總能提出一些最及時、有效的建議,還要海闊天空聊一陣,最後心滿意足、依依不捨地離去。我看著這一切,心裡也是暖暖的。我看到了老年醫患關係的真諦:它更需要精神的相通和生命的相依相存。
不可忽略的,還有"看護"的作用。真正24 小時須臾不離的是看護。看護應該逐步專職、專業化,要有較高的文化程度之外,更要有"愛心"。我常說,可忻臨終最大的幸運,是遇到了一位解人意、知冷暖的看護。我們也以最大的善意對待她,最後就成了朋友,可忻遠走之後,她還在關照我。
不難看出,在臨終階段,病人與照料者都進入了"宗教範圍和境界"。臨終本身就是一個"離開——前往","向死而生"的過程。當身體失能,人就走到了生命的邊界,超越自我的限度,看見一個更普遍的真實,豁然開朗,走向身體與心智的一體化,尋找一條自己想走的路,途徑就是宗教。
我和可忻就是這樣作出臨終選擇的。我們都是無神論者,在可忻病重期間,許多養老院的信徒主動前來傳教,都被拒絕了;但我們又都越來越傾心於宗教精神與宗教文化,特別是宗教音樂。或者是研究者說的,這是一種"個性化的宗教",不把自己歸於任何宗教,卻相信一種更高的力量,一種"彼岸"的存在與關懷(《臨終心理與陪伴研究》)。我對可忻說,你的身體已經到了盡頭,我和你的兒女的任務,就是陪你走完生命最後一段路:走向彼岸世界。宗教音樂的旋律在病房迴蕩,可忻的心就平靜下來,時時露出笑容,燦然而慘然,令人心疼。可忻還和女兒一起精心挑選了告別儀式和靈車的宗教音樂。可忻是自覺地用宗教文化、精神和音樂,伴隨自己走向彼岸世界。
如前文所說,在生命失能期,老人可能遭遇記憶的衰退。但在臨終期,原本存在於大腦里的最熟悉的人生影像會自動浮現,曾經的傷害也會不自主地呈現。這就是醫學上說的"譫妄症":過去的記憶轉換為"臨終心象"。不是原來生命狀態的簡單回復,而是被改造、強化的,或趨於溫柔,更走向恐怖,呈現更深刻的本質,也帶來更大痛苦,恐懼和相應行為。
這正是我至今想起來也感到心疼的記憶:有一段,可忻頻頻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