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 存照 > 正文

錢理群:我對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程,充滿了好奇心與想像力

作者:
2023 年7 月12 日,我從安順回到養老院。我認定自己的社會責任已盡,時代使命已經完成,基本實現了人生的"最後衝刺",但還要騎著馬繼續慢跑一陣。這就有了最後的學術安排:由研究社會、歷史,回歸追溯人自身。探討"人性,國民性",研究"老年人生與死亡"。我現在真的對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程,充滿了好奇心與想像力。
譫妄症,驚呼:有關部門派人監控我,還要抓捕我,我要逃,要逃!而且她真的從床上跳起,向門口衝去,還在紙條上胡亂書寫,大概是"遺言"吧。
 
儘管宋安大夫用藥物將這一切平息下來,可忻也最終歸於安寧;但我的內心的恐懼感始終驅散不去。本來,陪伴可忻死亡,和即將離世者共處在臨終處境裡,我已經不再把死亡當作遙遠的"他處"存在;但我看到了可忻的臨終恐怖,卻不能不想像自己的臨終恐懼可能會更加難以接受,因為我的一生所經歷的磨難,遠遠超過可忻!——這大概就是多災多難的我們這一代、幾代人的命中注定!
 
可忻終於走到了"最後",又有了一聲生命的吶喊:"這個世界太亂了,我管不了了,我要走了!"這是真正的告別:一切的一切,我都"管不了"了:不再對社會盡責,不再和他人(包括身邊的陪伴者)發生任何關聯。"我要走了",要從"自我現實"中"撤離"出來,進入臨終前的"靈性生命"!"既通向內心,自己真正追求的東西,又通向自我生命與整個宇宙聯接的廣闊空間",是"內在力"與"超越力"的有機統一。這是真正"個體化"又是"超個體"的存在,"超驗"的存在,一種精神、文化的新生!
 
而這樣的"死亡——新生",每一個生命個體都不一樣。死亡學研究者因此強調,"死亡對於人類,依然是個謎,不存在唯一的死亡觀","每個人都可以是死亡的探索者,猜謎人,代言人"。
 
我也因為可忻的衰老與死亡,成為養老學的研究者。在可忻生前出版的《崔可忻紀念文集》代序《"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就是我的研究起點。連《崔可忻紀念文集》也成了可忻作為"死亡探索者"留下的最初印記。
 
可忻走了,我還活著,路就要繼續走下去。首先要把自己安頓下來。
 
可忻病重之時,就囑託我,在她走後,第一件事就是回貴州去。可忻日遠行,我18 日就來安順住了整整一個月。當年我和可忻任教的安順衛生學校的學生紛紛從全省各地趕來,作 50 年後的一聚,我強烈感到可忻也在其間。我安住在應國安順農村老家的新居里,對面是山,家門口就是稻田。深夜在犬吠中入眠,清晨聞雞鳴而起身,我也因此回歸土地與大自然。當我和藍天中的浮雲,黃土上的稻穗默默相對,我更是感到了一種大自然和生命中的永恆"(《我和貴州、安順地方文化研究寫在前面》,收《八十自述》)。
 
此後,2020 年 11 月《安順城記》出版,我又來到貴陽與安順,出席首發式,並作"從土地長出的歷史中尋求生命的永恆"總結髮言。2021 年初,北大中文係為《安順城記》的出版,召開"全球化時代的地方文化研究"學術討論會。12 月,我在2002 年上"最後一課",20 年後,重回北大中文系講堂,講題是《腳踏大地,仰望星空:全球化時代的地方文化研究》。2022 年,我封閉在養老院裡,以我與貴州的關係為貫穿線索,寫出了我的回憶錄《五十年奔流不息:大山裡的小溪怎樣匯入 1974-2022 年中國歷史的大潮》,共50 萬言。2023年我第三次回貴州,在貴陽、安順作"貴州(安順)地方文化研究再出發"演講,並編輯了《認識腳下的土地——關於貴州地方文化的研究與討論》一書。
 
這樣,可忻"走"了以後,我又回到"北京(北大)——貴州"兩個精神基地,出入其間,也算是自我生命的最後"歸根落地"。
 
2023 12 日,我從安順回到養老院。我認定自己的社會責任已盡,時代使命已經完成,基本實現了人生的"最後衝刺",但還要騎著馬繼續慢跑一陣。這就有了最後的學術安排:由研究社會、歷史,回歸追溯人自身。探討"人性,國民性",研究"老年人生與死亡"。我現在真的對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程,充滿了好奇心與想像力。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生死學與生死教育研究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4/0812/209010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