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獨處",是老年生命第一階段的主要特點。坦白地說,我很珍惜、享受,甚至讓我入迷。"晚年的我,有兩個園子。一個是燕園的庭院,它優雅,安靜,我每天都要繞著走幾圈,或者在路邊長椅上閉目養神。另一個是自己的書房。就如同老農仍喜歡在地頭打轉一樣,整天在書房裡耙來耙去,繼續耕耘我的'一畝三分地':這是屬於自己的精神的園子"(《<錢理群的另一面>後記》)。
而且我並不孤獨:身體上減少了和外界的接觸,卻用自己的方式擴展我的精神世界。我不用手機,不上微信,是為了減少外界的干擾;但我每天看報紙,看電視新聞,還認真做筆記。更在朋友的幫助下,閱讀與研究電腦上的媒體消息,也認真做筆記。這樣,我關在養老院裡,卻通過對官方主串流媒體與民間自媒體的對照性觀察與研究,對人世間所發生的事情,有了自己的獨立觀照與思考,並寫出我的"年度觀察史"。
我這個人,本來就關心天下大事,但在工作崗位上,卻受到時間和精力,以及身份、地位的限制,只能偶而作點胡思亂想,胡說八道。現在退休了,有了充裕的時間和精力,更沒有人管,就可以整天躺在沙發上,憂國、憂民、憂世界、憂人類、憂自然;憂過去,憂現在,憂未來。不僅憂慮,更充滿好奇與想像。最後,就都轉換為自我生命的新生。坦白地說,我的思想與學術研究,只有到了老年期,才真正進入高潮,達到前所未有的廣度、高度和深度,空前的活躍,不斷煥發出新的創造力。固然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我的身體素質,但卻無法改變生理健康的下降趨勢。進入80 歲以後,我就逐漸陷入了"精神繼續向頂峰攀登,身體卻日見衰退"的矛盾、尷尬處境。
儘管我期待這樣的境遇還能延長到自己的"八八"米壽,給我的精神創造爭取最後的時間與空間。但心裡當然明白,我不可避免地要進入老年期的第二階段:身體與精神的"失能",而且很可能是身體失能在先。老年最大的恐怖就是"失明"。眼睛透露一切:眼睛最能反映身體的衰落過程,眼疾產生混雜著遺傳與環境的因素,是"其它老年問題的前哨站"。老年痴呆更是我們這幾代老人的痼疾:其背後的政治運動與心理痛苦交織一體。坦白地說,這樣的失能是此刻的我,最為擔心的。失能就意味著自己已經不能獨處、獨居,更不可能掌控自己的命運,要受他人的支配,即使是出於愛的支配。這在我這樣的獨立知識分子是很難想像和接受的。我相信自己善於妥協的性格,決定了我最終也還能適應這樣的結局;但我仍然期待失能的時間越短越好,這些年我一有機會就表示,自己只希望"健康地活著",卻要拒絕"長壽",就是出於這樣的考慮。這不只是精神的拒絕,也有經濟的考慮:在活力養老階段,靠退休工資就能應對日常生活的開支;但一旦失能,需要雇看護,就得靠儲蓄,動血本,那是經受不起的。
我希望早日進入"臨終關懷"最後階段,那是另一個生命世界,我毫無畏懼,還充滿好奇心。
老人的獨處、獨居,是一種生命的"靜養"。"靜默是通往更深層次的精神世界的大門,也是獨自走完人生旅程的必要組成部分"。根據我的觀察與體驗,這樣的"靜默人生"在老年期的不同階段,也有不同的特色。我在活力養老時,當自己一個人躺在沙發上沉浸於胡思亂想,思緒在靜默中飛揚,飛揚,透暢極了。但一旦有朋友、學生造訪,睜開眼,就胡說八道,有時候能滔滔不絕聊上幾個小時,也舒暢極了。以後的失能階段,我還沒有經歷,猜想那時的靜默可能會趨於空虛化。臨終的靜默,我在可忻那裡有過體察。人的靜默,進入生命的"集體冥想"狀態:"既不能動,不能說話,也沒有必要對話,臨終者與守護者,只需要凝視彼此的眼睛就夠了"。
這就說到了"晚年的夢境"。這也是老年人生的一個重要心理、精神現象。夢境既是對一天一生的整理,總結,也是對自己人生過去與未來的新發現,新想像。就在疫情和疫情後的這兩年,我養成了"睡回籠覺"的生活習慣:每天都在半睡半醒中突然冒出新念頭、新想象,醒過來就趕緊在日記里留下"夢像字謎"。這裡記下的,就是2022 年下半年"83 老翁的夢":
7月6日:"凌晨為惡夢驚醒:天崩地裂。"7月7日:"又作惡夢,驚呼:活著沒意思!"
8月3日:"夢見我在起草為右派平反的文件,一段段,一行行,歷歷在目。最後都被付之一炬"。
9月11日:"夢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是誰?你的意義和價值何在?"
9月17 日:"夢中突發警句:做人,真好!"
9月28 日:"又作一個夢:我被追逐著,無路可走。驚醒後,突然跳出一句話:活著!寫著!等著!"
11月2 日:"臨晨的夢裡,突然還原自我形象!出現了:那個喜歡攝影,沉浸在藍天之藍,作怪樣子的錢理群,那個喜歡朗讀、演戲,站在天安門廣場中心,作'永遠與青年站在一起'演講的錢理群,那個喜歡跑步,100 米衝刺達到12 秒9的錢理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