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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思:帝國崩塌,是皇帝的問題,還是官僚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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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1644年)舊曆三月十二日,李自成大軍逼近北京西北100多公里的軍事重鎮宣府,巡撫朱之馮開會,號召誓死守城。而城中哄傳李自成免徭役、不殺人,全城喜氣洋洋,張燈結彩,點上香準備迎接。鎮守太監杜勛打算帶人去30里外歡迎李自成。朱之馮痛斥這位皇上的特派員沒良心,杜太監嘻嘻一笑,兀自領著人走了。

——忽然就下來了個發文,要取幾千石豆和大米,幾千束草,若干頭健騾,若干條口袋,若干口銅鍋,若干匹戰馬,送到某某部隊駐地交納。——州縣沒有辦法,就先借用正餉送上去。可是攤派到村子裡的,那就比比皆是了。所以,私派比正賦要多。

私派比正賦多,暗的比明的多,這才是要害。由此我也再一次長了教訓,就是我惡習不改,經常對統治者存有幻想。說到這裡,我乾脆就一併承認了吧:儘管我自稱沒有替皇上辯護的意思,但我內心深處潛伏著對崇禎的同情。這位年輕人當了十七年皇上,滿心焦慮,天天熬夜,不近女色,沒完沒了地批閱文件,處理他難以勝任、恐怕也沒人能夠勝任的天下特大號難題,動不動還要下一道罪己詔作自我批評。十七年如一日,簡直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換了我當皇上,被那許多誘惑包圍著,我能像他那樣嚴格要求自己嗎?說話要憑良心,皇上可不是壞人,我願意相信皇上,也願意相信中央政府的種種明文規定。可是,我這樣做是要犯錯誤的。理解中國歷史和國情的關鍵,恰恰在於搞清楚隱蔽在漂亮文章下邊的實際利害格局。沒有這種格局的保障,那些規定不過表達了政府的善良願望或者騙人唬人的企圖。

我們還是接著說稅收攤派和土地價格。公派私派和明稅暗稅徵到十兩銀子的份上,地還能要麼?按照顧炎武的說法,這時候人們的反應是:「往往相率欲棄田逃走。」這就意味著,在到達崇禎死彎的谷底之前,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現象,那就是大面積的土地拋荒和流民的出現。流民是土匪或造反隊伍的後備軍,他們的出現又可以更多地製造荒地和流民,進一步壓低田價。

據錢泳《履園叢話》記載,崇禎末年,盜賊四起,年穀屢荒,人們都以無田為幸運,每畝田價不過一二兩銀子。田的成色稍差,也有白送沒人要的。如果一個飯館白送也沒人要了,或者便宜得一塌糊塗,我們當然可以推測,這時候不會再有人開飯館了,飯館的廚師和服務員也要大規模失業了。事實上這正是明末農民的處境。我們可以看到大量戶口(納稅單位)「逃亡過半」,流民遍天下的記載。

人逃走了,地也荒了,官吏和軍隊的數目卻越來越大,他們總要穿衣吃飯。這就要求我們的父母官更加嚴厲地催逼那些尚未逃走的農民,把他們也逼跑。(明)楊士聰在《玉堂薈記》卷四里痛罵楊嗣昌,說他服毒自殺活該,不死也要建議砍了他的腦袋,砍了腦袋仍然死有餘辜。如此痛罵就是因為楊嗣昌建議加派。他加派的兵餉,只能加於尚未造反的地方,湖廣、河南、陝西、四川這些已亂的地方根本就沒法加。而未亂的地方,「一日未亂,則加派一日未已」。最後鬧到天下全亂,無處加派拉倒。楊士聰描述的大體是一個惡性循環,是崇禎死彎最後階段的加速下跌。

以上說的都是農村和農業,沒有涉及工商業。實際上,工商業的財富更集中,敲詐勒索起來也比較省事,而官場與鄉紳聯繫密切,與工商業的聯繫卻弱得多,敲詐起來的內部阻力也小得多。所以,在農村發生危機的時候,工商業的失業大軍也出現了。據統計,在山東臨清,73家布店中的45家,33家綢緞店中的21家,都於17世紀初被迫倒閉關門。北京門頭溝的礦工曾在1603年進城示威。蘇州、松江、杭州、北京和所有重要的手工業中心,幾乎每年都出現市民暴動。工商業對稅率和腐敗的反應比農業敏銳得多,農民以肚子的忍耐程度為底線,工商業沒了利潤便要破產。工商業的崩潰導致農產品市場萎縮,又會加劇農村的危機。這方面的內容講起來另是一大篇文章,在此暫且從略。

在崇禎死彎的下坡路上,明朝的官軍又狠狠地踹了社會一腳。

明朝的鄖陽巡按高鬥樞在《守鄖紀略》中記載了明末的情景和官軍的表現。他說,崇禎十四年(1641年)六月,他奉命駐守鄖陽。七月初,他從長沙動身,水路到達荊州,路經襄陽,八月初六進入鄖陽。一路數百里的農田裡都長滿了蓬蒿,村落破敗,沒有人煙。惟有靠近城市的一些田地,還有城裡人耕種餬口。

他說,在他抵達鄖陽前的十幾天,左良玉率領的官軍路過此地,二三萬官兵一湧入城,城中沒有一家沒有兵的。「淫污之狀不可言」。住了幾天大軍開拔,又將城裡所有人家清洗一空,十多天後他到了,竟然找不到米和菜。士紳和百姓見到他,無不痛哭流涕,不恨賊而恨兵。

責任編輯: 李安達  來源:摘自《潛規則》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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