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3月6日—13日,翻譯家傅雷參加了全國宣傳工作會議後,在給國外的兒子傅聰的信中寫道:
「此次會議,是黨內會議,黨外人一起參加是破天荒第一次。」「我們黨外人士都暢所欲言,毫無顧忌,倒是黨內人還有些膽小。」
「毛主席的講話,那種口吻、音調,特別親切平易,極富於幽默感;而且沒有教訓口氣,速度恰當,間以適當的Pause(暫停),筆記無法傳達。他的馬克思主義是到了化境的,隨手拈來,都成妙諦,出之以極自然的態度,無形中滲透聽眾的心。講話的邏輯都是隱而不露,真是藝術高手。」
毛的講話讓傅雷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得出結論:這次整風運動,黨外人士都暢所欲言,毫無顧忌。
與傅雷不同,也有看出其中端倪並表現出幾分謹慎的。
社會學家費孝通在1957年3月24日的《人民日報》上,發表了《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的文章,寫出了自己也是當時一部分知識分子的顧慮:
「對百家爭鳴的方針不明白的人當然還有,怕是個圈套,搜集些思想情況,等又來個運動時可以好好整一整。……『明哲保身』不吃眼前虧的思想還沒有全消的知識分子,想到了不鳴無妨,鳴了吃不定自討麻煩,結果是何必開口。」
能看出個中隱情是一回事,說出來又是一回事,說出來就成了口實,成為打成右派的言論了。
也有看出問題並知道不能行諸筆墨的。譬如錢鍾書這樣的知識分子,對形勢的認識有足夠的清醒,所以採取的態度是:你說你的,我自巋然不動,不予理會,「不鳴不放」。
錢鍾書因此躲過一劫。而單純熱情的傅雷就因主動「出洞」被劃成了右派,甚至連費孝通這樣顧慮重重的學者也被一網打盡,無一倖免。
最初,傅雷並不在右派名單之中,上海作協黨組書記周而復想保他過關,暗示傅雷不妨將檢討錯誤的調子定高點。但寧折不彎的傅雷回應說:「沒有廉價的檢討。」周而復知道傅雷的性格,又讓柯靈去勸說他,得到的回答依然是:「人格比任何東西都可貴!」
無奈之下,恰逢周揚來了上海,周而復便將傅雷的情況向他作了匯報,周揚同意周而復的意見,可以不劃傅雷的右派,並將此事匯報了上海市委書記柯慶施。柯點頭說:可以不劃傅雷右派,要他檢討一下過關。誰知柯慶施是有名的「一言堂」,最煩中央部委過問上海的事情。周揚前腳一走,他後腳就把傅雷的名字劃入了右派名單。
1961年9月,傅雷被宣布「摘帽」,有關部門希望他寫個感謝的表態,被傅雷一句話頂了回去:「摘帽子是你們的事,和我沒關係。」
傅雷始終不承認強加給他的右派,如果他感謝摘帽,豈不認可了當初戴帽是對的?
他的骨頭,比起許多文人墨客來,無疑硬了許多。這也為後來文革時,面對橫來之逆,他為維護自身尊嚴,義不再辱,毅然赴死埋下伏筆。
卻說那一年的反右運動,無數人被引蛇出洞,打成右派,哀鴻一片。然後是整整二十年的光陰,有人判刑,有人勞教,有人失去生命,有人開除公職,淪為無業游民,時時接受監督管制,被剝奪了正常人的權利。
熬過來的右派,直到1978年5月,中央成立摘帽辦,才給他們摘帽平反。
這些人一共有多少?說起來是一個很大的數字。據當年參加摘帽辦工作的胡治安說,右派分子有55萬,其他如「中右分子」是21萬6000人、「反社會主義分子」是19萬人。此外,各地還有名目不同的「地方主義分子」、「民族主義分子」、「孬分子」……
這麼粗略一算,就已經是上百萬了。後來之所以說成55萬,那是胡喬木在聽胡治安匯報時,認為他拖泥帶水,打斷他的話說:「以後對外一律說55萬,統一口徑。」
統一口徑當然是可以的,但對於實實在在遭受歧視和迫害的人來說,統一口徑未免太過於輕描淡寫了。在有些人眼中,別人的痛苦,是連數字也算不上的。
畢竟,胡喬木處於上層,上層有時不能體恤下情,或可理解。但最可怪者,是身處知識階層而形同麻木。
顧頡剛是著名歷史學家,是復旦教授譚其驤的老師。顧有寫日記的習慣。1957年的春天,天氣異常,他在4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
「今日仍大雪,北風頗厲,以清明後四日而有此,為我生所未見。氣候又降至零度下,如此倏寒倏暖,不知又病倒幾人!」
這段日記的記載,說明顧頡剛對氣候異常的變化,是深有感觸的。
然而對於另一種氣候異常的變化,顧頡剛卻非但視同正常,而且用了高度肯定的語言,稱其為具有提高覺悟的劃時代意義。
顧頡剛在他的年終日記中寫道:
「1957年逝矣。此一年中,蘇聯貢獻最多,有人造衛星,有星際火箭,有北極破冰船,又有利用太陽能之發現。中國方面,以完成長江大橋為最顯著之成功,而發動反右派鬥爭,使人知物質建設必須賴思想改造,不能站在中間路線,亦促進覺悟之大事,有劃時代之意義者也。」
身為著名歷史學家,以這樣的筆墨記錄歷史,其見識也足以令人驚駭了。
2025-05-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