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科班出身的新聞記者,她是意外走進新聞圈中的陌生人。是當時的環境成就了她,讓她一舉成名,譽滿天下。
1933年,浦熙修從北平女子師範大學畢業。她大學念的是文學系,尚未畢業便已結婚成家。經朋友介紹,她在北平一家私立中學找到了一份教書的工作,做了一名國文教員。
1936年,原本不想離開北平的浦熙修,在丈夫袁子英的要求下,帶著兩個孩子去了南京。
夫妻團聚後,她不想做家庭婦女,就根據廣告去了一家地產公司應聘女職員,結果沒被錄取。老闆說:「我們公司不招結了婚的女職員。」但老闆發現她的應試文章寫得非常漂亮,就把她介紹給了陳銘德的《新民報》。陳銘德將她安排在了廣告科。
也是機遇巧合,該她嶄露頭角。
當時南京女子學術研究會在中山陵旁邊舉行周年紀念會,臨到開會,《新民報》才得知這一消息,可報社記者都外出採訪去了,無人可派。情急之下,老闆陳銘德安排浦熙修前去救場。浦熙修不負重託,回來後寫出的採訪報導,竟成為當期報紙的一篇精品,大受編輯肯定和讀者歡迎。
報社也是任人唯賢,當即將她從廣告科調到編輯部,成為《新民報》的第一位女記者。
此後,南京淪陷,《新民報》西遷重慶。浦熙修也在第二年來到戰時陪都,回《新民報》上班,並擔任了採訪部主任。她作風潑辣,目光敏銳,大膽敢言,不避權貴,總能寫出深受大眾關注的新聞。
譬如抗戰時期的參政會,又稱「臨時國會」,是各黨派參政議政的論壇,很受大眾關注。浦熙修對於參政會的報導,注意力不在冗長的提案和發言,而專門摘取典型鏡頭和尖銳言辭,作貼近民眾關注的披露。像她的「黃炎培每言必究貪污,謂縣長過去吃黑(煙),今日吃白(糧)」,「官聲愈好,民生愈苦」,可謂短小精幹,直擊要害。
她的報導總是那樣形式新穎,別具一格,堪稱新聞典範。1946年1月重慶召開政治協商會議,事關中國發展方向,大政前途。浦熙修巧妙地通過以小見大、由點到面的方式,每天一篇專訪,共採訪了38位會議代表,包括政府、中共、民盟、無黨派人士、工商界、文化界的各類代表,讓其悉數亮相……把討論國家前途的各種「協商」主張,公諸民眾,在重慶的《新民報》上逐日連載。這種報導形式,成為中國新聞史上教科書般的經典篇章。
為採訪到獨家新聞,浦熙修常常不惜以身試法,甘冒風險。
有次,國民政府召開軍事會議,事涉機密,不讓記者採訪。為獲取獨家新聞,浦熙修竟以身犯險,通過內部關係潛入會議室內,躲藏於屏風後面暗中記錄。竟然不被追究,她也因此名聲大噪。
甚至,就連她的一篇報導失實的假新聞,也一度被人津津樂道。
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當時,宋慶齡、何香凝等一大批人士寄居香港。為了在日軍占領香港前轉移這批著名人士,重慶政府發起了搶救行動,特別加派了往來於港渝之間的航班。
12月10日,由香港飛抵重慶的最後一班飛機降落,艙門打開,各路記者沒有見到他們等待的人物,卻見大批箱籠和宋藹齡管家趙惠芳,甚至幾條洋狗從飛機上下來,由身穿男性西裝的行政院長孔祥熙的二小姐孔令偉接走。
洋狗是飛機上美國機師的。飛機降落時,接機的二小姐和老外聊天,逗他們的狗玩,這一幕恰巧被守候在機場的浦熙修看到了,以為是宋家的狗,於是寫成了一篇「聳動全國的新聞」,刊登在12月11日的新民報上,標題是《佇候天外飛機來——喝牛奶的洋狗又增多七八頭》。
香港淪陷在即,多少人需要搶救離港,卻因民航飛機少,運力有限,無法及時撤離。而權貴卻用飛機來運送體型肥碩的洋狗,如何不令人異常憤怒?
消息見報後,引發軒然大波,老蔣下令徹查此事。事情隨之真相大白。12月29日,交通部部長張嘉璈向大公報發出信函,公布了官方調查結果:當日香港交通斷絕,電話不通,無法一一通知需要搶救的人員。因機艙有空餘座位,故有航空公司人員搭機,並儘量裝載中央銀行已運到機場的公物。其中決無私人攜帶大宗箱籠、老媽之事。至於4隻「洋狗」,則系兩位美國駕駛員見仍有餘位,順便攜帶到渝的。
信函末蓋有交通部長張嘉璈印章。大公報收到此信後,僅標上「交通部來函」5字,於12月30日刊登澄清。
至此,所謂飛機搶運洋狗事件,事實上只是一篇嚴重背離真相的報導,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假新聞。
然而信函刊出後,公眾大都視之為政府文過飾非的官樣文章,並不相信。有關「飛機與洋狗」的消息繼續流傳,給國民政府造成了極大傷害。而發表假新聞的報社和浦熙修,竟然毫髮無損,未受任何處分,浦熙修還因此名聞遐邇,被譽為抗戰時期大後方新聞界的「四大名旦」之一。
直到1948年11月16日深夜,浦熙修因屢次尖銳批評當局,被憲兵司令部逮捕入獄。1949年1月,羅隆基找到他的留美同學,時任總統府秘書長的邱昌渭,手持代總統李宗仁的名片,將浦熙修保釋出獄。
因為她的這段光榮歷史,新政權建立時,浦熙修被邀請出席開國大典。毛澤東一見到她便說:「你是坐過班房的記者。」這話在浦熙修聽來,無疑表示了極高的讚賞。
有那麼一段時間,浦熙修無比興奮,她感覺自己生活在一個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時代,前景燦爛,事業輝煌。
但很快,她就陷入了苦惱之中,曾經單打獨鬥的新聞採訪,如今不需要了,所有的重大新聞都要採用新華社通稿。她從進入新聞行業以來,一直以發表獨家新聞和專訪著稱的操作方式,已經完全不適用了。
就連思想意識,她也跟不上社會的節拍。50年代初批《武訓傳》《清宮秘史》,批胡適、俞平伯、梁思成,批丁玲、陳企霞,直到反胡風,她都默不做聲。
袁冬林後來專門查閱了那段時期的《文匯報》,沒有看見署名浦熙修的批判文章。
接下來60年代初報上批判電影《早春二月》《北國江南》《舞台姐妹》,她仍然選擇了沉默。她多次對女兒袁冬林說:她沒法批,因為她身上就存在著被批判的人道主義思想。
唯獨57年反右,羅隆基成為批判對象,浦熙修選擇了與同居10年的羅隆基反目成仇。最初,她試圖置身事外,但結果仍被捲入其中。面對巨大的壓力,她撰寫批判文章與羅隆基劃清界限,希望以此保護自己。然而,她的這一舉動卻使自己深陷其中,並沒有逃過被劃為右派的命運。
1958年春天,她被撤銷了新聞界的一切職務,她的20年新聞記者生涯就此結束。
2025年07月0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