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現代心理學告訴我們:任何政治人物都首先是人,他們的心理活動——不管是理性的還是非理性的、健康的還是病態的——都會對他們所領導和參與的政治運動發生或正常、或病態的影響。例如,美國政治心理學的奠基者之一的哈羅德·D·拉斯維爾(Harold D. Lasswell)就曾通過他的一系列著作,開創了一種用精神病理學和政治學結合起來研究政治人物的新嘗試。當然,誠如拉斯維爾所言:「嘗試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證明政客都『精神錯亂』。實際上,對於揭示不同類型公共人物的發展輪廓這一核心問題來說,具體的病理是次要的。」
作這一如是觀,對江青的心理活動,尤其是病態心理的研究,也是全面地研究她文革中完整的政治活動和反常的政治行為的「核心問題」之一。這裡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江青和任何被懷疑有「精神錯亂」的政治人物不同,她是一個在文革前就被醫生正式診斷出患有多種心理疾病的病人。她又是帶著這些精神疾患進入這一政治風暴之中的。加上江青是毛澤東的夫人,毛又在文革中充分發揮了他們「夫妻政治」的功能,使江青在文革中成為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傾一時的女人。儘管精神疾病並不是江青在文革中大施淫威、迫害他人的主要原因,但絕對的權力決沒有有助於江青精神疾病的治療。相反,權力造成了她原有的病灶和人格中暴戾成分的迅速激發和大為拓展,從而對社會帶來了更大的危害。在這一點上,絕對的權力卻成了江青變態人格的放大鏡。而兩者間複雜微妙的關係更成了江青和整個文革研究中或不可缺的一環。
一個曾為醫生下過正式診斷的心理疾病患者
從精神疾病的角度去分析江青的文革政治活動,一個首要前提是必須說明她是一個心理疾病患者。這一點無需譁眾取寵和危言聳聽,是有著堅實的病例和病歷為事實依據的。江青自中共建國以來一直聲稱她有「重病」。1958年7月,一群當時中國最優秀的醫生在給她做了細緻的身體檢查後,並沒有發覺生理器質上的疾病,相反一致認為她患有「強迫觀念和雙重人格」等心理疾病,並向毛澤東作了正式的報告。「強迫觀念」也稱為「強迫症」(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是一種精神疾病。「雙重人格」,也稱為「多重人格障礙」,在最新的精神病學上已經被歸入林林總總的「變態人格」(Personality Disorder)的大範疇,當然也是精神疾病的一種。另外,在上世紀五十到六十年代,江青一直被醫生診斷為有嚴重的神經衰弱(Neurasthenic),有著嚴重的失眠、恐懼、脾氣暴躁等症狀。這一病狀在目下的國際精神病學中,也已經被歸入精神疾病的範疇,它常常和抑鬱症(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焦慮症(Anxiety disorder)、恐懼症(Phobia)及強迫症有關。簡言之,江青文革前的精神方面的病疾,是為醫生診斷過、並有過初步結論的。
另據江青的秘書楊銀祿回憶,他在1968年剛剛去江青處報到時便被告知她有嚴重的「植物神經功能紊亂」(Autonomic dysfunction)的病,「特別怕聲音,還怕見生人,一聽到聲音,見到生人,就精神緊張,出虛汗,發脾氣」。無獨有偶,這一疾病林彪竟然也有,用林夫人葉群的話來說:「江青同志和林彪同志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是知心朋友……性格是一樣的,生活習慣是一樣的,身體狀況也是一樣的,都怕風、怕光、怕聲響,都好出虛汗,……是同病相憐呀!」根據有精神病學領域「聖經」之稱的、由美國精神病學會(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制定發行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第五版(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簡稱DSM-5),它和三種精神疾病有關聯:1)睡眠-覺醒節律障礙(Sleep-Wake Disorders);2)物質相關和成癮性障礙(Substance-Related and Addictive Disorders);3)路易體神經認知障礙(Major or Mild Neurocognitive Disorders With Lewy Bodies)。
在中文世界有關精神疾病的著述里檢索一下這種怪病的症狀和起源,也會發覺它常常由心理因素造成:「植物神經功能紊亂是一種內臟功能失調的症候群。包括循環系統功能、消化系統功能或性功能失調的症狀,多由心理社會因素誘發人體部分生理功能暫時性失調,神經內分泌出現相關改變而組織結構上並無相應病理改變的症候群。……情緒症狀表現為煩躁、焦慮、情緒不穩、多慮、多疑、多怒、緊張恐懼、坐立不安、心神不定等。」換句話說,這一所謂的「植物神經功能紊亂」,也可能是江青原來就有的精神疾病造成的。
在眾多的江青的傳記和江青接觸過的人的回憶錄中都對她得精神疾病的過程有所描述,稍作瀏覽還會發覺都大體符合現代醫學關於該疾病發展的脈絡。江青在中共建國以前大概因為衛生條件的限制,得了子宮頸糜爛的婦女病,1955年被婦科專家檢查出有癌變:「醫生跟江青說明病情後,江差點崩潰。經由醫生們一再保證原位癌可以完全治療,她才平靜了下來。幾天後,江便乘飛機往蘇聯」。根據陪江青同去蘇聯的中方翻譯的描述,江青在蘇聯「這次做化療有反應,情緒差,脾氣也不好」。據蘇聯方面指派的翻譯卡爾圖諾娃回憶,她也覺得江青當時非常「喜怒無常」。她舉了如下的例子:
有一天我去江青的單間病房,我記得,是在二樓。在門廳我看見瑪申卡(她是庫圖佐夫大街裁縫店的裁縫)在埋首哭泣。我問她出了什麼事。她說:「要是你趕上了這種事也得哭。我給她(江青)趕了一夜才縫好的連衣裙,讓她試試,可是她卻不願意試!」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使江青情緒不好。
1956年5月,「江青做放射治療整1年,需要赴莫斯科複查。複查結果令人滿意」但問題是江青本人並不這麼看。據她身邊的醫生觀察,儘管「蘇聯的放射治療非常成功,但她變得更難以伺候,抑鬱消沉」:
江青從蘇聯接受醫療返國後,神經衰弱更形嚴重。她認為她有重病,子宮頸原位癌復發、咽部淋巴結髮炎、胃不好、消化能力差、頭上似乎壓了一個鐵盔。她自稱是淋巴體質。她說耳鳴,好像有個蟲子向耳里鑽。怕風、怕光、怕聲音,而且有一種恐懼感。她長期有失眠症,安眠藥換來換去,然後又說藥物過敏。她對安眠藥上癮。她生病也生上了癮。但她的鈷六十放射治療十分成功,原位癌完全治癒。
從現代精神病學的數據來看,癌症病人如果不能對自身疾病缺乏了解並過度的恐懼,是非常容易患上憂鬱症等心理疾病的。「一項研究以3個癌症中心的215名癌症病人為對象,調查研究他們當中精神病的患病率。德若伽提斯(Derogatis)(1983)發現47%的病人出現精神病的症狀……隨著病情的加重,病人換上抑鬱症的機率也增加。」
然而,江青在上面所講「恐懼感」恐怕絕非只是對癌症這樣一種疾病的恐懼,更是對由此而引發的對她和毛澤東婚變的恐懼。因為上述的婦女病,江青大約和毛在1955-1956年間開始便沒有了夫妻間的性生活。毛澤東雖然沒有和她離婚,但不停地在外面找年輕的女人,使江青有一種極度的不安全感,時時感到有失去她第一夫人地位的恐懼:
因為毛的外遇多,江又不能不想到,她的位置有可能被別的女人取代。剛開始毛為了顧及江青的顏面還偷偷摸摸的。但日子一久,便也沒有那么小心謹慎。江青就撞見毛和她自己的護士許多次。她作為一個女人,自尊心受極大打擊,但又無可奈何。她又不敢公然表示她的怒意,怕毛不要她。
對江青的原始病源,毛澤東其實心裡非常清楚。他對自己的御醫李志綏開誠布公地說過:「江青就是怕我不要她了。我同她講不會的,可她就是放心不下。你看怪不怪。」
這其實並不奇怪。這種因丈夫的外遇而導致妻子的精神疾病,在現今的網上被稱為女性的「外遇型的精神疾病」,屬「憂鬱症」,是一種常見的女性心理疾患的來源。不管毛澤東對婚姻的不忠是否是江青的病源,江青在文革前便有不輕的精神疾病應當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說來頗具諷刺意味,1958年那一群中國大陸的頂尖的醫生們診斷江青有「強迫觀念和雙重人格」的精神病患時,開出的治療方法之一是建議江「多參加文娛活動」。不料沒多久毛真的派江去了文藝戰線,先搞京劇改革,後又發動了驚天動地的文化大革命,使她在政治風暴中獨領風騷、竟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偉大的旗手」——這絕對是李志綏等一群中國職業醫生們在陰差陽錯中始料未及的。
偏執型人格、政治報復和「第一夫人情結」
據李志綏回憶:「江青參與政治後,她原本的神經衰弱就逐漸消失無蹤,我的日子相對也好過多了。她很少再向我抱怨,或找我去調停她和護士們之間的爭吵。」但李醫生又補充道:江青對和她有裂隙的人「舊恨難消,政治權力給了她報復的機會」。事實上,政治野心的滿足可能一時減輕一些江青的心理疾病的症狀,但絕不可能根治它們。江青秘書楊銀祿在上一節的證言表明,這些症狀還都是存在的。因為江青在文革中口含天憲、權傾一時,導致更嚴重的問題發生了:她可以利用手中權力在政治運動中的大肆報復。江青確實是帶著她的病態心理進入文革歲月的。但是她患的畢竟還不是完全喪失自主意識和語言能力的精神分裂症。也就是說,那些心理病患會在一定的程度上影響她的政治活動,但畢竟還沒有到主導她全部意識和人格的程度。
從精神分析的視角來看,江青的「報復心」和她的家庭出身和童年經歷應當有一定的關聯。江青在1937年進入延安之後所寫的小傳里說:
我是產生在一個已經走向沒落的小資產階級家庭里。在我的記憶里,童年的生活從滿了恐怖、淒涼的情調。
這些「恐怖」和「淒涼」具體是指一些什麼樣的經歷呢?江青在在接受美國女學者羅克珊·維特克(Roxane Witke)的訪問時回憶道:他父親是一個開車輪店的山東小財主,但在家庭生活中充滿了「狂暴行為」。他經常野蠻地「毆打母親和我們小孩子」,以致他們只能離家出走、「到他家做僕人」。父親的家暴甚至使江青從小就產生了一種社會性的報復心態,「認為所有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她們母女兩人當僕人的經歷非但饑寒交迫和流離失所,更備嘗了寄人籬下的世態炎涼:
她小時候從來沒有穿過新衣服,或真正屬於女孩子的衣服(說到這裡,她的語氣帶著怨恨),所有衣服都是哥哥穿剩的,頭上的兩根小辮子給她帶來了不少麻煩。在他母親東主家有一個小女兒,喜歡模仿江青的怪摸樣。一次,那個孩子有捉弄她,猛扯江青的頭髮,她痛極而怒,使盡全身力氣把那個孩子推倒在地。可怕的情景出現了,東主家的人都忙著幫那個孩子,結果,江青的母親被解僱了。
西方心理學的兒童依戀理論(Attachment Theory)認為:如果個體在兒童期收到冷落、虐待等創傷,其情感發育就會受損,形成一種與別人在感情上疏遠的不良傾向。在被欺負環境中成長的孩子對周圍環境的感受是孤獨和恐懼的。當他/她一旦成長並強大後,便常常會由感受孤獨變成敵視周圍,由恐懼某種對象,變成對這種對象的報復。江青曾在接受上述訪問時坦承:她少女時對欺負過她的人就有很強的報復心。例如,1929年她被濟南的山東省實驗劇院錄取,主要學習現代戲,也有一些古典音樂和戲劇課。當時僅有3個女生的班上,另外2個與其他同學一樣,看不起江青,因為她穿著破舊。於是江青「設法搞惡作劇報復」:
學校在一座古老的孔廟裡,夏天,房間非常悶熱。下課後,學生經常到大殿乘涼,江青清楚地記得高大的孔子雕像佇立在大殿中央。他戴著巨大的、前後帶珠簾的帽子,兩側是72位聖賢,他們是他的弟子。一個悶熱的夜晚,江青走進大殿,在一把舊藤椅上坐下來。那兩個女同學走進來,命令她搬椅子給他們坐。江青順從她們的要求,先提起一盞燈籠,幫助她們搬來兩把椅子。可是當她們得意洋洋地坐下之後,江青卻不動聲色,提著燈籠悄悄溜出殿外,把門關上,逃之夭夭。兩個女孩子突然間被關在陰森可怕的大殿內,嚇得大叫救命。……
一般說來,報復是因為一個人的利益因另一個人的行為而產生一定量的損害,那麼前者的報復心理會期待讓後者也產生不低於該量(一定量)的利益上的賠償,或也產生不低於該量的利益上的損害。在江青少女時的上述「惡作劇報復」中,我們看到這個「量」的範疇是得到了控制的,因而還是可以理解為一種沒有偏離正常太遠的人格和心理行為。然而,美國女學者羅克珊·維特克在訪談時還敏銳地發現:江青掌權後所闡釋的文革政治動機和起源故事,則「一半出於想像,一半出於真實,直到她掌握了足夠的權力毀滅他們[這裡指江青要打倒的對象——筆者注]。個人復仇被融合到了為毛的政治服務的方針中,驅使她要來一場文化大革命……」如果說追逐權力對戀愛中的女人是一種天然的春藥,那麼被掌握的權力對使用她的女人更可能是一種可怕的毒藥。在江青文革的政治活動中,我們確實可以看到很多政治權力極端地擴大和深化了了她的報復心理,以致使她做出一些令人很不理解非常態甚至病態的失控行為來。
1966年7月26日晚間9點多,江青、陳伯達、康生帶著中央文革全套人馬在北大召開了萬人大會,動員學生起來反對工作組。這大概是江青在文革初期的群眾大會上的最早的講話之一。然而,江青在大會上突然講了一件毛澤東家庭里的親屬間的矛盾,並把它上升到「路線」鬥爭的高度。據當時紅衛兵傳單中的簡要記錄,江青是這樣憤怒地聲討了毛的第二個兒媳婦邵華(當時在北大中文系就讀)和他的母親、即毛的親家母張文秋的:
下面我來講講張承先的幹部路線。在他的幹部名單里有個叫張少華的。這個人我是知道的。她是核心小組領導人物。她的母親張文秋是一個全國通報的政治騙子手。她欺騙了中文系五年級同學。我不知道她用什麼辦法沒到外地搞社教留在北京了。我的一個孩子有病,一個護士同志發揚了高度的革命人道主義精神,護理我的孩子,後來張文秋、張少華他們趕走了護士,跟他(指毛岸青——筆者)結婚!(氣得說不出話)……革命同志們,教師們,四年來我們受盡了氣,我是受他們害的,本來我沒有病,我的心臟病就是被他們逼出來的,我講不下去了,現在請陳伯達同志講幾句話。(她很激動,講不下去了)
據說當時的萬人會場一時寂靜了下來,因為大家實在不知道這個「張少華」是何許人,為何惹得第一夫人如此大發雷霆。至於張文秋,更從來沒有人看到過說她是「政治騙子手」的「全國通報」(並不存在)。這裡還有當年在會場上的北大學生繪聲繪色的回憶:
突然有嗓子嘶啞的女人哭聲響起,會場頓時寂靜下來。
「我要控訴,我要抗議!階級鬥爭搞到我們家裡來了!」江青在擴音器旁哭述起來:「特務搞到我們家裡來了!我氣憤!我要控述!」
這下會場上萬雙耳朵都豎起來了,大家踮起腳尖要看是誰在哭述,一看是江青,偉大旗手!只聽江青沙啞地喊:「張少華在不在?」
整個會場都暈了,不知道旗手喊的是誰?
有人對著麥克風大喊:「張少華在不在?」無人答應。誰叫張少華?上萬人墮入五里霧中!
江青手舞起來,喊:「同學們,小將們!你們看看張承先的幹部路線!他就是推行叛徒特務路線!在張承先的領導核心中,有一個叫張少華的,女的!她的母親張文秋是全國通報的政治騙子(註:始終未看到全國的通報)!張少華說她自己是毛主席的兒媳婦,我們根本不承認!不承認,就是不承認!……同學們,這就是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搞到我們家裡來了!同學們,小將們,這4年,我在文藝界工作,受夠了彭真周揚迫害!我本來沒有心臟病。現在我的心臟也不好了,心臟也有毛病了!我要控訴!我要控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