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代宗師吳宓,是當年留學美國的「哈佛三傑」之一,錢鍾書、季羨林皆出其門下。文革中吳宓慘遭批鬥,關進牛棚,雙目幾乎失明。有一次走在路上,有個年輕人走近前來叫他「吳老師」,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努力睜大昏花的眼睛問道:「你在叫我嗎?」青年頷首而答:「是的。吳老師您這是在散步麼?」吳宓頓時熱淚盈眶,摸索著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十元鈔票,遞給對方。青年不知所措,搖手拒絕:「吳老師,你這是做什麼?」吳宓含著淚說:「已經有很多年沒人叫我老師了,你是第一個,我心裡感動呀。你一定要收下,否則我於心不安。」
二
1956年7月,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巫寧坤被安排在翻譯處工作。翻譯處徵調了北京各大學的著名英語教授,其中也包括錢鍾書這樣的人才。在當時相對寬鬆的政治氣氛中,大家都覺得自由自在。有一天,巫寧坤翻譯一篇發言稿,發現原文辭不達意,不禁脫口大聲說道:「這麼笨拙的文字,讓人怎麼翻啊?」此時,坐在他對面的錢鍾書,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同時把右手食指豎在自己的嘴唇上輕輕「噓」了一聲,提醒巫寧坤不要口無遮攔,忘乎所以。
三
1960年10月,巫寧坤這批勞教的右派,被武裝押送到河北省寧河農場,面臨更加嚴重的饑荒。許多人發生了不同程度的浮腫,也有因此而死亡的。巫寧坤的繼母和妹妹從北京,妻子的幾位兄長從天津,不斷輪流「探監」,給他送去從黑市購買的高價食品。有一次,妻子的大哥又送來一包烙餅,同室中一個姓劉的學者,原是搞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已經浮腫了很久,他用優美的柳公權字體給巫寧坤寫了一張紙條:「教授,我懇求您借給我一張烙餅,等內人從湖南給我送來食品,我保證一定加倍奉還。」巫寧坤趁別人不注意時,悄悄地給了老劉一張烙餅。第二天,老劉被通知搬到重病號集中的房子。分手前,老劉用他濃重的湖南口音對巫寧坤說:「老巫,那張烙餅的味道真是太好了。等我內人一到,我就加倍地奉還你。」巫寧坤寬慰他說:「你別掛在心上,你要多多保重。你要是還不了,我就把你的柳體字借條裱起來作個紀念。」
老劉最終沒能逃過饑荒,死在了寧河農場,是巫寧坤和另外兩個人一同把他安葬的。
四
1953年的春天,正在規劃如何建設新北京的時候,蘇聯專家來了,帶著大氣磅礴的圖紙,上面畫著寬闊的大馬路,和整齊劃一的蘇式建築。他們的建議很有氣魄:將老城推平,在原地建設一個嶄新的、現代化的都市。
梁思成也拿出了自己的方案。他和建築師陳占祥一道,熬了無數個通宵,拿出了一個保護老城的「梁陳方案」。
這個方案將老城完整地保護起來,使它變成一個「文化區」,一個活著的歷史博物館。然後,在西邊,建設一個嶄新的行政中心,安置政府大樓和辦公區。
可惜沒人理睬這個方案。有人甚至在會上拍著桌子說:「城牆是封建象徵,留它何用?不能讓它妨礙交通!」
那些人真的就這麼做了。1953年的一天,北京城的第一座牌樓,在機器的轟鳴聲中被拆除了。
他決定做最後一次的抗爭,他在會上大聲疾呼,希望不要再拆。他說:「拆掉它,就像從我身上挖下一塊肉。」
全場死寂。沒人接話,人心已經麻木。
他痛感孤立無援,終於控制不住失聲痛哭。
1955年,北京都市計劃委員會被下令撤銷,此前。他是這個委員會的副主任。這意味著,他已經沒有了話語權。
1957年,北京外城的城牆開始大規模拆除。
有人裝模作樣地跑來問他有什麼建議,他無言以答,只說:「你們拆吧,我不說了。」
但每天,他都會一個人,形單影隻地來到工地,就遠遠地站在附近,默默地看著,看著城牆在一片塵土中轟然倒塌。
他就這麼站著,一站就是一個小時。如同一個無助的老人,為一座正在殘廢的城市痛心疾首。
五
1958年,在農墾部部長王震的奔走下,北大荒在接納了10萬轉業官兵的同時,還接納了1039名右派,其中包括艾青、丁聰、吳祖光、尹瘦石、黃苗子等文化名人。
有人聽說此事後嚇了一大跳,好意提醒他說:「這麼多右派你怎麼消化得了?吃下去要肚子疼的。」王震笑了笑說:「十萬大軍我都吞下去了,還怕這些右派嗎?」
當年夏天,王震來到右派比較集中的853農場看望落難的右派。在分場的一棵老槐樹下,王震對集合起來的右派們笑容可掬地說:「我是王震,向同志們問好!我是來看你們的,和你們交朋友的,你們要不要啊?」面前的一群右派,都是階級敵人,在反右鬥爭中早成了驚弓之鳥,如今在背井離鄉、人地生疏的北大荒,被這兒最大的長官親切地稱呼為「同志」,頓時受寵若驚,激動得熱淚滾滾。
在這批右派中,著名詩人艾青是王震親自出面要來的。艾青全家不僅在生活上得到關照,王震還特地安排艾青到852農場擔任林業分場的副場長。
文革中,輪到王震也受迫害。1969年10月,他被下放到江西紅星農場。李汝慶是農場中從事畜牧獸醫的科技人員,因為海外關係和反右期間的問題,在場裡被當做重點「牛鬼蛇神」批鬥了三年。王震了解情況後,通知李汝慶到總場開會。見面時,王震說:「我和你們黨委研究過了,現在決定解放你,你就坐下來和大家一起開會。」李汝慶每次參加批鬥會,不是站著就是跪著,現在一聽見讓他坐下來開會,頓時激動得潸然淚下。從此,李汝慶一心撲在工作上,把自己的聰明才智,全部貢獻給了紅星農場。
六
57年反右時,四川省委書記李井泉親自掛帥,兼任四川大學反右領導小組第一組長,第三組長是老校長謝文炳。
反右進入後期,還有兩個右派指標沒有完成,於是把知識分子的發言記錄又審查了一遍。當翻閱到一個名叫戴星儒的材料時,發現他連一句嗚放的言論也沒有。李井泉問:「此人為何不發言?」謝文炳說:「此人地主出身,不敢說話。」李井泉叫道:「哎呀,以沉默反抗現實,不是右派是什麼!」
謝文炳解放前是地下黨負責人,對李井泉這樣隨意確定右派指標,深感不妥,忍不住問道:「李政委,川大教授三分之二都是右派,怎麼這麼多?如果信得過川大黨委,能否給我們一點權限進行甄別一下?」
李井泉看了他一眼,詭異地笑了,說:「我知道還有一個右派是誰了……」
謝文炳問:「誰?」
李井泉用手指著他說:「就是你呀,而且還是總右派!」
聞聽此言,謝文炳如遭五雷轟頂,目瞪口呆。反右小組當天即宣布撤銷謝文炳黨內外一切職務,每月發給12元生活費;並給謝文炳大女兒所在的工作單位發了一封加急電報,要求對方撤銷其給中央領導擔任俄語翻譯的職務。謝的妻子承受不住打擊,很快氣絕身亡;謝也鬱鬱寡歡,委頓多年,直到撥亂反正又才緩過氣來。
2025年11月4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