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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維光:讀書和做學問一定要注意的幾個問題

—談閱讀康德及啟蒙和認識論問題

作者:
做純了,哪怕不深,都是一個地道的東西,做雜了,不三不四,不過是譁眾取寵,放不住。胡適有放的住的學問嗎?大約放的住的也還是國學,即他的紅樓夢研究。他的中國哲學史之所以沒寫出下卷,我想他自己知道,那種寫法不是做學問,是卡通化中國學術思想,是放不住的。

有小友看了我的文章「談尼采叔本華及愛因斯坦思想」後來信說:

「看了先生發過來的『談尼采叔本華及愛因斯坦思想』一文。此前有位讀比較哲學的博士,年紀也不大,大約不到四十歲,也是明確推崇康德,認為康德是文藝復興以來,西方哲學自本體論哲學演變,延續而來的認識論哲學的集大成者(對於康德是否是集大成者,這一點晚輩存疑),批判黑格爾辯證法及馬主義的,由於對西方哲學缺乏了解,加上晚輩日漸感覺,如果不懂德語,就不要讀有關康德的中文譯作,我寧肯一無所知,也不能接受錯誤的觀點,所以對時下的有關外語著述的譯作,晚輩是拒絕閱讀接受的,但那位比較哲學博士的講座,我還是帶著興趣聽的。」

為此,對於這位小友的來信我談了幾個有關讀書和哲學問題的想法,如下:

1.我認為這位小友對於閱讀翻譯書,尤其是康德著作的態度說的極為精彩到家:

「如果不懂德語,就不要讀有關康德的中文譯作,我寧肯一無所知,也不能接受錯誤的觀點,所以對時下的有關外語著述的譯作,晚輩是拒絕閱讀接受的。」

對於我來說,現在倒是覺得「懂得西文」的人可以去看翻譯讀物,因為有覺得疑惑或不懂的地方可以立即去核對原文。就我的經驗,翻譯的人絕大多數人不懂哲學,且思想框架及語言都是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化的,所以其翻譯根本就是望文生義地按照自己那點馬克思主義教條對哲學問題的理解來進行翻譯。當代中國的翻譯書籍,尤其是五六十年代後的翻譯物,很多出版物完全是如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所說的,在真理部的計劃及監控下的編篡改寫。儘管如此,由於在現實中,對於中國人來說基本上都是讀原文比讀中文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及精力,所以,我覺得在不需要細讀的地方,還是可以利用翻譯物來泛讀,遇到疑問再查閱對照。這不失為一個事半功倍的辦法。然而對於不懂西文,或者沒有精力對照細究根底的人,就必須要知道讀翻譯書,尤其是這些中文翻譯書的弊病,即你不可能通過翻譯書準確捕捉到思想家本來的思想。所以我也認為,很多時候不看,找人交流,可能要比那些囫圇吞棗地看還好,不至於把自己弄得不倫不類。而看了還要賣弄,那證明的是自己不夠敏感,發現不了問題,看了居然說自己通過翻譯在研究黑格爾,那就只有王元化那類的專搞宣傳,不需要了解原意,如何真正發現及研究問題的意識形態分子、黨工才會如此。因為對他們來說,反正都是政治需要是最首要的,一切都是為政治目的服務。對此,我同時相信,凡是研究者、嚴肅治學者,一定會有去讀原文的衝動和要求。

2.這對閱讀康德的書的翻譯物尤其如此。因為它涉及的又不僅是語言翻譯問題,而且還有康德論述的認識論問題。康德對於認識論的探究當然是按照西人思維、語言語法習慣分析演繹的,毫無疑問它無法在中文中找到對應描述。因為一種語言說道底是一種思維方法,一種看問題、表達問題的方式。而這在康德那裡又加上了德語所獨特具有的語法特點、造詞特點。對此,我以前已經寫過自己的經歷:如果不學德語,我還真的沒有體會到中文和西文語言及表達上有如此巨大的差別。學了德語,在德國生活我才明白:我們中國人講的英語,你務必要注意到這點,——英國人、美國人可能理解的不是你要講的那種意思。由於語言順序,主謂賓,英文和白話中文的類似,所以你講的英文,西人尚可盡力按照他的心理表達習慣去理解。但是德文語言順序不同,還有變格,而這就造成你講的稍差,德國人就無法按照他的心理去努力理解你的句子,如此你就立即可以看到德國人的不解。而這就讓敏感的人立即感到語言表達,乃至單詞概念上的巨大差異。

在德國生活的這個經歷立即讓我想到,過去我講英語,可能我表達的內容讓對方聽來,也並不是我原來的意思。我在美國和漢學家林佩瑞聊天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和方勵之非常熟悉,他很奇怪,方勵之在被採訪時說的英語美國人根本聽不懂,可他在採訪時卻還要說英語,他難道對此沒有感覺。與此同時他積極地評價了劉賓雁,說他說的簡單,美國人還能夠聽懂。

一門語言,如果你講的能夠讓人家能夠聽懂,且大致準確、沒有跑意,這並不是理所當然地容易。所以在這點上我很佩服我太太還學文,她是下過死工夫的。

3.我從來不鼓勵你去追尋時下那種讀西方流行哲學的時髦,那是一種雜交文化。我希望你把中國的東西做純,包括你日前所談的紅學,我都是希望你做純,不要弄些西方的標籤來貼。你有這個感覺和能力,並且已經有了較為純正的訓練和積累。做純了,哪怕不深,都是一個地道的東西,做雜了,不三不四,不過是譁眾取寵,放不住。胡適有放的住的學問嗎?大約放的住的也還是國學,即他的紅樓夢研究。他的中國哲學史之所以沒寫出下卷,我想他自己知道,那種寫法不是做學問,是卡通化中國學術思想,是放不住的。

4.關於康德與西方哲學的本體論:

古希臘的本體論是知識論認識論探究下的本體論「認識」,而經過基督教經院思想後的本體論則是教條的本體論「體系」。黑格爾們的本體論,包括當代各類時髦的西方本體論哲學,大多是經過了基督教經院思想後的本體論,不是哲學,philosophy意味下的,即希臘哲學意味下的本體論了。在這種意義下,文藝復興、啟蒙、康德哲學都是對古希臘哲學的復歸,亦可稱為是對古希臘哲學的復興、延續。

為此,文藝復興、啟蒙的根本特點就是對當時已經千年存在的、替代了古希臘的基督教社會的質疑、批判。對於認識論方面問題的質疑可以說是文藝復興、啟蒙思想的根本特點。在這個意義上,不談認識論談啟蒙根本就是在鬼扯!所以對時下的中國人來說,可以說凡是談啟蒙,卻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體系無所認識的人,即它沒有導致你立即從這個教條的觀念論中醒來,那對於啟蒙的理解及談論就一定是風馬牛。而正是在這點上,導致我在和研究生時期的導師許良英先生認識二十八年後,還是無法繞過這個問題而最後決裂——我們對於啟蒙問題的認識是根本對立的。

5.一九七五年我第一次在商務印書館和許良英先生見面時,儘管那時我的思想發展還是屬於起步階段,但是我明確地對他說,我痛恨中國四九年後的知識界,要顛覆這個知識界,中國知識界需要啟蒙。為此我同時問許先生,你們讀過愛因斯坦,受過系統教育,為什麼會到七十年代初期還追隨毛澤東,還一直對共產黨抱有希望,啟蒙就是要他們問問自己,他們最根本的思想方法是否出了問題?對此,大約他認為我是年輕人的狂妄,明確地拒絕了我的質疑。他不認為自己的思想方法有問題,依然堅信馬克思主義唯物論。他認為中國社會的問題是毛澤東個人出了問題,是政治在某些方面出了問題。許良英先生極為明確地反對我所認為的,專制及其思想的產生和認識論問題有關,反對我針對知識分子的啟蒙說,反對我對共產黨的徹底懷疑。

一九七六年中共黨內鬥爭發生了巨大變化,所謂四人幫下台,文化大革命結束。當然實質上的起於五四、意識形態化的反傳統的文革不僅沒有結束,而且在繼續。許良英先生繼續在反傳統的基礎上開始促進共產黨改革,在反傳統的基礎上談啟蒙。現在我可以明確地說,他談的啟蒙不是近代歐洲啟蒙運動的啟蒙。由於他否認認識論問題的存在,拒絕承認自己思想方法有問題,拒絕懷疑自己的過去、懷疑馬克思主義及唯物主義,從而他的啟蒙居然變成無反省地繼續去給別人啟蒙,說到底也就是,依然是認為自己占有真理,並以此去給別人啟蒙。這個啟蒙最為荒腔走板的就是,他們居然要給中共政治局委員啟蒙。這個南轅北轍可說是近代極權主義發展史上的一個極為典型的鬧劇。

啟蒙的核心內容是根本的認識論問題,不談認識論就不要談啟蒙。同樣如果把握住認識論問題是啟蒙的靈魂,也就一下子可以看清那個時候李澤厚提出的所謂救亡壓倒啟蒙的荒謬。而這也就能夠進一步徹底解析、認清李澤厚等人竟然如此理解啟蒙及當時的歷史,其原因在於他們的思想依然屬於真理部的範疇

我們對啟蒙問題看法的分歧涉及的是非常根本的問題,後來在有關顧准、李慎之的評價問題的討論中,涉及的對於自由主義及學術研究的規範問題的認識,也是這個問題。說到底,它實際上就是對始於七十年代末期,在共產黨真理部領導下,即鄧小平發起的所謂思想解放運動的看法。為此在這裡我要再次強調:

八十年代的那種所謂思想解放運動,貨真價實地是動物莊園、真理部花園中的百花齊放。它無知變態、光怪陸離,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是不著調的亂彈琴。八十年代的中國知識界,真的可謂是奧威爾《一九八四》中的真理部領導下的各個科,翻譯科、小說科、理論科、電影科等的第二代們,在一九八四年代踴躍高產的一個活生生的案例!

歷史竟然如此具有諷刺性,跟我們開了這麼一個天大的玩笑,然而很多人居然至今卻還是看不到!

6.把康德稱為認識論哲學集大成者,我以為基本上可以,因為康德考察的方面比休謨和洛克等都要全面,可是在如是說的時候,在對於思想史上的認識論問題的探究中必須要注意的是:經驗主義哲學在近代的發生和發展主流是在盎格魯撒克遜的語言世界中,而不是在日耳曼語言世界中,並且還不要忘記,是休謨把康德從獨斷的睡夢中驚醒的。此外就是愛因斯坦極其厭惡德國思想傳統,但是他特別推崇康德,而與此同時他卻對於實證主義非常排斥。這一切對於理解、探究近代嚴密科學思想的發生、發展,和文藝復興時所重新推崇的古希臘的哲學及物理學思想的關係極為重要。

而在這裡就是最後我要說的:了解、認識西方「哲學」,即古希臘傳統的西方哲學,philosophy,而非經過基督教經院思想浸淫下的某些近代西方哲學,最重要的是認識論問題的探究!它像一條紅線貫穿於「源於古希臘」的西方「哲學」思想史。而這就決定了了解西方「哲學」的思想基礎在當代,最重要的是對於嚴密科學思想的了解及認識。這就是我一直強調的,學習西方哲學的學生應該,或者說必須接受兩年大學普通物理學的課程訓練。因為二十世紀的每一位大理論物理學家可以說都是哲學家,包括吳大猷先生在內。這其實直接說明源於古希臘的物理學的當代物理學,和在古希臘時一樣,與哲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甚至可說是這種古希臘哲學傾向發生、發展的結果。所以,不了解把握認識論問題不會理解當代「哲學」,而不學習物理又如何能夠深入理解當代認識論問題。同樣在這種意義上,一部理論物理教科書幾乎可稱為是一部哲學教科書,它教你的是如何認識世界,如何描述世界。它的所有的探索努力都滲透著古希臘哲學精神及思想。所以學習物理是最好的學習源於古希臘的哲學的方法與道路。

2018.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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