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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屋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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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老師那時正是浪頭上的紅人,這個表現的機會豈肯錯過?他帶頭做表率,義無反顧地從家中抱出一床嶄新的大棉被,誰知他的妻子從家裡追出來,死死抱住棉被不放,並哭喊著:「我們娘仨就靠這床被子過冬,你抱走了,讓我們死啊!」「求求你可憐我們娘仨吧,他們可都是你的親骨血啊,凍死了,哪個給你家傳宗接代啊!」 哭喊聲讓周圍的群眾傷神落淚,但Z老師不為所動,竟揮拳打起女人,女人還是不鬆手,發瘋似地咬起Z的手,Z惱火萬分,飛起一腳,把女人踢進路邊的水溝里,女人的哭泣聲也在風雨中被一聲聲撕裂。

親情在文人們的筆下,總是閃耀著崇高而又純潔的光環,可誰能料到,在那日復一日,綿綿無期的生死煎熬中,親情卻又顯的那麼脆弱和不堪一擊。

1960年代初,母親在城北郊的一個鄉村小學教書,從鄉下進城,都要經過一片曠野,因曾經是個柴草交易的市場而得名「草城」,好些年後才升級成了「草城街」。而此時沒有交易只有荒涼,人們常常可以看見路邊被丟棄的嬰兒,有時尚可聽到襁褓中嚶嚶哭泣,有時已是一具冰涼的屍體。

老妻有這樣一段兒時的回憶,她是大年初二出世,而她的一個堂姐是大年初一出世,當年全村人都以為這是好兆頭。誰曾想,在1959年初,一個青黃不接的飢餓季節,為了給孩子一條活命,還不到四歲的堂姐,被丟棄在這裡,從此杳無音訊。垂老的伯父母直到臨終前,還念叨著這個不知死活不知下落的女兒。

現在的年輕人,誰會知道,在如今一片燈紅酒綠的地面上,曾是一個生離死別的定點「驛站」?近幾年,風行起一股「尋親」的熱潮,在尋親墮胎中,有一撥就是那個年代被丟棄嬰兒。不難想像,分離半個世紀的親人相見後,該是怎樣的一個傷感、慶幸、痛苦、抱怨、悔恨、愧疚的尷尬場面。

學校里有個瘦高的L老師,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都是學校附近的農村人口,他雖是國家教師,有一份供應的口糧標準,但官家派駐的一個委員硬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每一個教師都要和農民一樣吃食堂,無疑,這是對教師口糧的又一次剝奪。

L老師全家五口每天從食堂里打飯。誰料到,就是那麼些摻雜青菜蘿蔔的米飯和稀薄得照見人影的米湯,竟讓這個家庭陷入了不休的爭吵,或是為了米湯的稀和稠、或是菜飯的多和少,大家互相埋怨指責,都認為別人多占了自己的那份口糧。

無奈「黃牛角、水牛角,各顧各」,大家一致決定「單吃」,各自去食堂定量打飯,吃菜問題自然也是各自解決。令人稱奇叫絕的是,這種「新體制」非常有效,分開後,三個兒子最小的才十二歲,他們的偷盜積極性被充分調動,膽子大辦法多,且目標小,居然平穩地度過了災難。L老師有國家供應糧墊底,也還好過,唯獨妻子患了浮腫病,又不善於偷盜,結果還是沒熬過那個最寒冷的冬天。

多少年後的,當我和妻子聊起這個心酸的往事時,她卻和我述說了一個完全不同的,關於她祖父的故事。

妻子的祖父原是個身材魁梧的莊稼漢,幹活麻利,飯量也很大。可是,面對日復一日飢餓的煎熬,面對孫子們嗷嗷待哺的哭鬧,他只有兩條選擇,自己要活著,必然要從兒孫們的口中摳出一點糧食,要兒孫們活著,他自己料定扛不過這場災難。這個善良的老人,能有什麼選擇呢,為了省出自己的那份口糧給孫子吃,他索性吞食大量老鼠藥,結束了生命。而家中則瞞著村幹部,秘不發喪,連續幾天多領了一份口糧,給兒孫們留下了一段溫馨而又悲慘的回憶。

其實,這兩件事都是真實的,也只有在那個年代,才會出現這類互為極端的悲劇。

一直以來,某些人總是以「自然災害」來為那段饑荒做註腳,記得在1962年的一個七千人大會上,有個大人物說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不過,時隔四年,人家說他是惡意攻擊,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呢?

記得在那個有十多個老師的中心小學裡,確實有一位說話最算數的Z老師,他是學校唯一的「黨外積極分子」,為了爭取入黨,他沒少「積極」,他一舉手一瞥眼都透露一股子「左派」的霸氣。據說在反右期間,他曾活活打死一個姓S的右派分子,而這個右派分子就是曾對他悉心培養,並扶持他走上教師崗位的「恩師」。他曾是我的語文老師,可他心思全不在教學上,就是這個把「隋煬帝」讀成「惰煬帝」的左派,卻總是超規格地代校長言,那個黨員校長也樂得有他這樣一個扮白臉的幫手。同樣是平起平坐的教師們都對他畏懼有加,像母親這個有著反革命家屬身份的女教師,更是見他便繞道走。

我親眼目睹了Z老師為了能經受黨組織的「考驗」,當眾對妻子兒女大打出手拳腳相加的殘酷一幕。事情的起因是為了響應公社黨委的號召,積極捐獻棉衣棉被。需要說明的是,這並非為救災而捐,而是公社實際棉花產量根本完不成國家下達的上繳任務,為爭先進奪紅旗,黨委會研究出了一個「好主意」,讓幹部社員踴躍「捐棉」。捐獻點就設在公路邊,捐獻的衣被,當場就會被拆開,撕成碎片,投入機器加工成棉卷,並立刻放入籮筐,上面插上小紅旗,敲鑼打鼓地送往縣城。

那時,我家人口少,每年只有幾兩棉花票供應,母親無奈,只好捐了她自己的一件薄棉襖,為此,她還受到校長和Z老師的搶白和嘲弄。Z老師那時正是浪頭上的紅人,這個表現的機會豈肯錯過?他帶頭做表率,義無反顧地從家中抱出一床嶄新的大棉被,誰知他的妻子從家裡追出來,死死抱住棉被不放,並哭喊著:「我們娘仨就靠這床被子過冬,你抱走了,讓我們死啊!」「求求你可憐我們娘仨吧,他們可都是你的親骨血啊,凍死了,哪個給你家傳宗接代啊!」

哭喊聲讓周圍的群眾傷神落淚,但Z老師不為所動,竟揮拳打起女人,女人還是不鬆手,發瘋似地咬起Z的手,Z惱火萬分,飛起一腳,把女人踢進路邊的水溝里,頭也不回地抱起被子,親手把鬆軟雪白的新被絮撕扯成片片碎葉,女人的哭泣聲也在風雨中被一聲聲撕裂。

那次Z老師受到了公社黨委的表揚,但卻未能如願入黨,也許他的「壯舉」讓誰都會不寒而慄,心生懼怕。沒想到的是,在母親調離了那所學校不久,政治風向變了,他受到處分並坐了幾年牢。並且一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他多次申訴,也沒有被「平反」,似乎沒有人原諒他、同情他,更沒有人願為他提供片言隻語的證明。究竟是歷史教訓人?還是命運捉弄人,早知今日,不知Z老師是否後悔當初。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新三屆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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