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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娜 朱賀: 被疫情改道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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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天,河北省新增553例本地確診病例,還有195例無症狀感染者。

疫情,擾亂了很多人的生活。看病、買藥、上班,原本普通的動作,緊急狀態下,需格外用力。

2021年1月11日,家住河北燕郊的路明只能居家辦公。他經歷了單程進京5個多小時的通勤。後來,因身份證為河北邢台,他即便能出示所有疫情管控特需的證明,也會被擋在北京外。他沒問太多為什麼,選擇了接受。

1月13日,張可一家從凌晨3點自河北保定出發,經歷了進京勸返、預約手術被拒再到下午4點順利入院的波折就醫。

1月14日,石家莊人王木的父親幾近斷藥,還得去醫院複查。剛做完骨髓移植手術的他,承受著隨時可能感染的風險。王木遍尋藥店、在社交平台奔走呼號,終於找到了足夠的藥,並約好了1月18日複查。

他們是最普通的人,疫情中,正努力地活著。

2021年1月6日起,河北石家莊市在全市範圍內全面啟動全員核酸檢測。

一名早產兒,進京求醫

當一條「緊急求助」的信息,「北京是否有眼科醫院接受河北籍患者手術?」1月13日早晨發在社交平台上時,多位公益和媒體人開始奔走援助。

這條信息來自河北保定的張可,此時,她懷抱三個多月大的孩子,在北京一家醫院的地下車庫。這家醫院因為疫情原因,拒絕接收來自河北的他們入院。

三個多月前,張可剛成為一名母親,嬰兒不到七個月時早產。「出生時,孩子只有995克。」張可說。嬰兒患重度腦積水和重度腦出血,導致眼部病變。在保定當地一家醫院治療,因為早產兒,肺還沒有發育好,一開始主要用呼吸機,等到呼吸基本穩定,生命體徵也穩定了,之後才想著治療腦部和眼部的疾病。

小小嬰兒,急需做手術,不然,可能會視網膜脫落,有失明的危險。於是,出生第45天,通過當地主治醫生的聯繫,嬰兒轉院至解放軍總醫院第七醫學中心附屬八一兒童醫院(下稱「八一醫院」)治療。「當時,北京和河北都沒有疫情,住院挺順利的。」張可回憶。

在得知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擅長治療腦部積水後,2020年11月22日,張可和丈夫帶著孩子經救護車轉院至北大醫院,「路上孩子在保溫箱裡睡著,笑了兩次」。做完腦部手術後於12月中旬離開醫院,但需定期複查並打針。

然而,1月初,河北疫情突至便來勢兇猛。

河北人進京的難度陡增。張可沒辦法,只能帶著孩子在保定的醫院複查。「1月11日檢查完,醫生發現孩子當時的情況很不好,必須馬上打針。」張可說,這不是普通的打針,實際上是一個手術。她問了一圈,河北的醫院都沒法做,只能來北京。

在遍詢周邊人進京的程序後,張可與家人決定,1月13日凌晨,從保定趕赴北京。她對《財經》記者說,要不是真沒辦法,誰也不想這個時候出來。

為了在早上8點前趕到醫院,張可和家人商量,決定凌晨3點出發。

到了河北省邊界的檢查站,工作人員攔著不讓進京。「我們不斷溝通,說孩子著急看病,只能去北京做手術。」張可回憶,看了核酸檢測結果,檢查了身份證、行車本、河北健康碼,又做了登記,最終讓他們通過了。

「高速路上都沒什麼車。」張可說。兩個多小時後到了北大醫院,護士問,最近出過北京嗎?有沒有接觸河北的人。當張可回答,自己從河北過來的,旁邊等候的人立馬彈開,「大家都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兩步」。

壞消息接踵而至。醫生回復,河北籍的患者不能進手術室。「醫生又幫忙問了北京市的其他醫院,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行。」那時,張可感到深深地無力,想盡各種方法,也在社交平台發了那條「緊急求助」。

一個公益組織人士在收到這個信息後,開始和國家衛健委方面溝通。《財經》記者將此信息轉到一個疫情互助平台後,亦有公益人士幫忙聯繫。

1月13日下午3點,《財經》記者致電北京市民熱線,工作人員表示河北患者能否進京就醫,以各醫院答覆為準,北京市政府並未出台統一政策。

目前針對河北人士進京只是管控,除了中高風險地區石家莊/邢台的河北人員非必要不入京外,低風險區人員進京必須要提供抵京前72小時的核酸檢測陰性證明,同時向所前往的北京社區/工作單位報備,以目的地社區/工作單位答覆為準。若想就醫,就以醫院答覆為準。

「當時真的很絕望,我們問了很多醫院,包括一些民營醫院,都住不了。」張可說。

當日下午2點24分,《財經》記者曾同張可電話溝通,張可稱正在八一醫院等待答覆,現在還無法確定能否收治。

1月13日下午3點13分,《財經》記者來到八一醫院。在醫院的急診、門診以及住院部入口處,均貼有國務院通信大數據行程卡小程序二維碼,進入人員必須掃碼並顯示綠碼後才可進入。

在輾轉聯繫了數十家醫院都遭到拒絕之後,下午4點25分,張可簡訊告知《財經》記者,孩子病情危急,八一醫院同意收治,正在辦理住院手續,並安排了第二天的眼部治療手術。

張可和家人焦灼了一整天的心有了著落,但她並未由此感到輕鬆。由於孩子需入住八一醫院的新生兒重症加護病房(NICU),住院治療期間家屬不可進院探視。孩子那么小,張可滿是不安與擔憂,下午6點,她用略帶抽泣的聲音告訴《財經》記者,醫生正在同她進行術前談話。

「簽署告知書等文件時,我能聽見病房裡孩子的哭聲,儘管有幾個孩子都在哭,但我一下就能分辨出我家孩子的聲音,聽著聽著我也跟著要落下淚來。」張可說。

辦理完手續後,張可住進了北京的親戚家中,等待孩子手術後再一同回家。此時再交流,記者明顯感覺到張可的情緒已經逐漸穩定,只有談起尚在NICU中的孩子時有些起伏波動。

1月14日下午,張可和院方通了電話,醫護人員回應孩子已於早上順利進行了手術,屬於血常規檢查正常。「白細胞有點低,但是早產兒的正常範圍」。術後觀察48小時,家屬可要求出院,但過一周需要複查一次。

醫護人員告訴張可,1月15日會把孩子抱出病房,為孩子做心臟彩超。張可想借這個機會進去看看孩子,但院方以「減少人員流動」為由,拒絕了張可的請求。

她想抱抱孩子,但只能忍痛做了另一個決定。

「雖然過幾天可以出院,但是一周以後還得複查,我們決定先不出院了。」張可不知道,下次進京複查又會發生什麼。她不敢再冒這樣的風險。

石家莊「封城」求藥

石家莊人王木從沒想過,有一天,「封城」會離自己那麼近。

「石家莊過去一直沒有過多少確診病例,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也沒多少」,王木沒想到,自己的家人突然被「封」在城中了。

王木在北京工作,自1月2日河北出現確診病例以來,她隨時盯著家鄉的動態,「第二天,確診病例突然變成14個」,她心裡隱隱覺得,是不是有點嚴重?但還是沒想到會「封城」。

直到1月5日,王木從母親那裡得知,超市裡有很多人開始搶菜。雖然沒有確切的消息,但她心裡著急,決定在外賣平台訂購些吃的,家裡得晚上8點才有人,王木將配送時間選擇為晚8點。

「你知道嗎,8點送來菜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有」,1月14日晚,雖已經過了十多天,談到當時情景,王木仍覺一切歷歷在目,「我中午12點之前就下單了,訂了10斤大白菜,10斤土豆,還有幾斤花菜」,然而,大白菜和土豆都退單了,5斤洋蔥也只送來了2個,菜花只有散著的幾塊。於是,她電話諮詢平台,得到的回覆是,晚上配送訂單時,只剩下這些菜了。

1月7日,石家莊應對新冠疫情工作領導小組發布通告,即日起,所有進出該市市域車輛,統一由縣(市)區防疫指揮部發放通行證。

「好在當時小區給了一個小時出去買菜,我媽買了一些土豆和菜,撐過了開始的兩三天。」王木說,最初幾天,沒法出門,快遞也沒有,只能吃這些東西。她的妹妹也在石家莊居住,沒提前備菜,看到父母家裡也沒有足夠的菜,沒捨得拿,「最開始兩三天,妹妹和妹夫每天只吃主食,麵條什麼的,沒有菜」。

回憶起這些日子,她心裡有些愧疚,「最艱難的時候,我沒和家人一起面對」。1月8日她發了一條朋友圈,「漂在外地的我們心情都是一樣的,最近格外想家」。

「一開始以為在家待三天就行,後來時間又改成了七天。看現在的情況,也不知道要封多久。」王木說。1月10日,石家莊疫情發布會傳來消息,石家莊第二次全員核酸檢測後,倡導全體居民繼續居家隔離7天。

這段時間,最讓王木揪心的是,父親越來越空的藥盒,和已經延誤了一周的醫院複查。

2020年4月,王木的父親做了骨髓移植手術。手術後,得定期去醫院複查,還得每天吃藥,防止感染。「剛做完手術的時候,一到兩周複查一次。前期複查的情況還不錯,後來,複查的時間變為半個月,再到每三個星期。」王木說。

王木父親需要吃的藥,名為氟康挫片,「屬於處方藥,一次開不了多少」,她說,到封城第二天時,藥就有點不夠了。她開始在線上和家附近的藥店打聽,因需要特定規格,一共只買到了兩盒。

兩盒藥一共6粒,她的父親每天需要吃4粒。「不到兩天就沒有了」,王木勸父親直接打120,「我爸打聽了,坐120隻能去醫院,沒法回來,他覺得不方便就一直沒打」。

剩下的藥撐不到兩天。「如果吃不到藥,發生了感染怎麼辦?當時真的急壞了。」王木開始四處打聽,1月13日傍晚,她連發了三條朋友圈,「如果有認識藥房的朋友可以幫我們問一下哪裡有這款藥,怎樣才可以買?人多力量大。」

身邊的朋友幫忙想辦法,詢問藥店,有沒有符合規格的藥。王木也開始在網絡社交平台上發信息,並私信石家莊本地的大V。她回憶,後來,一個官方微博號發來一個文件截圖,如果特殊情況需要就醫,可以聯繫社區居委會。

1月14日下午3點,王木在朋友圈分享,「好消息,我爸能去醫院啦」。王木的父親已經約好了1月18日去醫院複查,「到時候應該也不用擔心藥的問題,複查的時候能多開點」。

對於王木來說,她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來。此前擺在面前的另一道選擇題,也不用再選擇了。

「以前是不知道能不能回家過年,現在已經確定,沒法回家了」,周圍人問起她如何過年,她會開玩笑,「我要把省下來的油費和過路費都買成車厘子,流淚都是車厘子味兒的。」但她會在屏蔽同事的那條朋友圈中留言,「還是有一點傷心。」

「誰不想回家呢,尤其是這個時候。但特殊時期,只能這樣。」王木說。

燕郊上班路

1月15日,是路明居家辦公的第五天。

他家住河北燕郊,在55公里外的北京石景山地帶上班。此前,每日通勤近4個小時,往返兩地。

他沒想到,300多公里外的石家莊疫情,會如此實在地波及到自己的生活。1月8日,路明曾經歷一次刻骨銘心的通勤。早上6點出門,中午11點才到辦公室,「到了單位已經中午,可以直接去吃飯」,他調侃。

那天,他被擋在進京檢查站外,等了4個多小時。「當時也知道是在過檢查站,以為等一等就過去了,沒想到等了4個小時。」路明說。這段時間裡,他所在的公共汽車,有一半的乘客下了車。路明也不知道他們會去哪裡,或者用什麼別的方法進京,「也許是共乘吧,或者走過去」。

他所乘坐的814路公共汽車,由「通燕高速」入京,平時最多也就開一個多小時。然而,從1月7日下午起,北京南部地區的京港澳、大廣、京滬等高速公路,開始檢查進京人員的核酸檢測陰性證明,有過河北石家莊、邢台行程軌跡的人員,則要被勸返。

像路明這樣的河北環京通勤人員,需要三樣證明——環京地區居住證明、在京工作證明,以及14日內核酸檢測陰性證明。此外,如果是近期首次通勤,或者是非通勤人員需要進京,必須準備72小時內核酸檢測陰性證明。

「雖然屬於河北,但我們這邊沒有相關聯的病例或者確診病例,離出現疫情的地方也很遠。」路明說,從沒想到有一天自己去趟辦公室會這麼艱難。

在燕郊,至少有數十萬,像路明這樣往返燕郊和北京兩地的打工人。

1月9日上午8時,路明到燕郊的一個核酸檢測點排隊。他發現,大部分等待做核酸檢測的人都是為了去北京上班。路明沒預料到會有這麼多人,「後來又陸續開放了5個窗口」,他排了1小時隊。

拿到核酸檢測陰性結果後,路明才能到所在社區辦理居住證明。他需提交其他5項資料:工作單位證明信、房屋所有權狀或者租賃協議原件、身份證、河北健康碼綠碼,及14天行程碼綠碼。

整個周末,他都在焦急等待核酸檢測結果。他也開始琢磨著,要不周日晚上先爭取去北京。

1月10日晚,他拿到核酸陰性證明就動身。剛上公共汽車,司機便提醒,沒有「三證」的人,就不用坐車了,現在進京就得檢查證件。路明沒起身離開,雖然沒辦下其他「兩證」,但他想試試。離檢查站還有差不多兩公里,公共汽車停下了,前面是一長串看不到頭的大小車輛。「有二三十輛公共汽車,每個車上有大概十幾個人。」路明回憶。

路明和公共汽車上的五六個人決定走到檢查站,看看能否通過。檢查站前,搭建了另一個臨時檢查站,約有五六名工作人員。路明先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證,信息顯示的是他第一份工作所在地,河北邢台。

他被攔了下來。工作人員對他說,身份證是河北邢台,一律不能通過。「什麼證明都沒有用,只要身份證顯示是邢台的就不行。」他有些憤怒,「我都好幾年沒回過邢台了,怎麼就不行?」

身邊類似情況的還有一對老夫婦。兩人不清楚相關政策,臨時來燕郊辦事,晚上回北京,也得出示「三證」。路明回憶,兩位老人說,我們在燕郊沒房子,去哪裡開居住證。我們也不在北京工作,去哪裡開工作證明?工作人員回復,只能按要求執行。

在回程的公共汽車上,他聽到司機說,下午拉著一車人去北京,最後通過檢查的只有9個人。

(文中張可、王木、路明為化名)

責任編輯: 李廣松  來源:活粒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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