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鉤沉 > 正文

一個洋紅衛兵的經歷

作者:

柯馬凱一家

清末民初時期,西方人來中國傳教,大體上也是分區域的。像福建、長江中下游一帶,是英國人的傳教區;河南、四川則是加拿大教會的傳教範圍。

教派內部也有細分,比如加拿大的天主教和耶穌新教派在中國傳教就各有側重。天主教是搞慈善事業,孤兒院辦得比較多;新教派主要以社會公益事業作為傳教途徑,要麼辦醫院,要麼辦學校。加拿大人在成都就辦了華西協和大學;英美基督教會在北京辦了燕京大學,南京辦了金陵大學。

柯馬凱的外祖父母都是加拿大來中國的傳教士,住在成都的四聖祠街。這對傳教士夫婦在這兒生下了他們的女兒。這個中國出生的女兒長大後去了加拿大,讀的是人類學專業,取得碩士學位後又回到了中國。曾跑到西南少數民族地區,做過藏族、彝族的調查研究。

她後來嫁給了一個英國青年柯魯克。

柯魯克出生於英國中產階級家庭,後因1920年代經濟危機破產。但這並未影響到柯魯克去美國讀書,即便在美國又趕上1929年的大蕭條,他好歹還是讀完了哥倫比亞大學。在當時那種環境下,左派一下子就起來了,柯魯克也因此參加了美國的共青團。

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以後,柯魯克回到英國,到1935年又加入了英國共產黨。

1936年西班牙發生內戰,共產國際組織國際縱隊,柯魯克加入其中。後來受傷住院。治療期間,讀了美國記者斯諾寫的《西行漫記》,使他對中國發生了濃厚興趣。

1938年中國對日抗戰,柯魯克來到中國。他先去了上海,在聖約翰大學教了一段時間的書,然後去了內地,在四川成都認識了那對傳教士夫婦的女兒。

這位從事人類學調查的女性,發現社會特別腐敗,存在令人痛苦的剝削,她因此特別同情底層大眾。柯魯克給她講述了一番階級分析的學說,很快就使她從基督教變成了共產黨,進而又變成了他的妻子。

最初,二人相約要去延安。後來希特勒進攻蘇聯史達林和共產國際發出號召,凡是同盟國的共產黨員都應該回本國參軍參戰,抗擊法西斯。於是夫妻二人離開中國,一個加入了加拿大軍隊,一個參加了英國軍隊,在皇家空軍服役。

戰爭結束後,英、加兩國都有一個資助退伍軍人上大學的政策。柯魯克就去了倫敦遠東學院,妻子則去了倫敦經濟學院攻讀博士。

兩人當時都有一個共同想法,打算了解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斯諾寫的《西行漫記》記錄的是長征這段歷史,柯魯克夫婦也決定寫一部書,反映中國農村的土改歷史,於是兩人帶著英國共產黨的介紹信,在1947年又來到了中國。

他們直接去了晉冀魯豫解放區,在涉縣開展調查研究,進行土改普查。後來,夫妻倆合著了《十里店——中國一個村莊的革命》,從社會學的角度描述和記載了中國的土地改革運動。這之後,他們參加了北京外國語學院的籌建,並在這所學校一直工作到退休。

1951年,他們的第二個孩子柯馬凱在北京出生。按母親的主張,孩子和中國的孩子一樣,都在中國的普通學校接受教育。1957年,柯馬凱才6歲,但對反右鬥爭已經有了印象。他記得有一次跑到「北外」的東院,看見貼在牆上的大字報,畫面中的老師、阿姨,被畫得面目猙獰,非常難看。昔日裡的一團和氣,突然間變了一副樣子。

對於大躍進,柯馬凱的印象就更深了。當時北外西院建了一個煉鋼的小高爐,爐火熊熊,

有人揀了一口生鐵鍋,因為塞不進爐口,就拿錘子砸鍋。7歲的柯馬凱覺得好玩,就跟一個大學生說:嗨,讓我來砸吧。人家就把榔頭給了他。那是一種一頭帶尖的榔頭,有點沉,柯馬凱舉過頭頂時沒把持住,砸著自己後腦勺了,還流了血,所以印象特深。

印象深刻的還有困難時期。那時大家都吃食堂,柯馬凱感覺飯菜越來越難吃了,照顧他家的阿姨說他挑食。父母要他有啥吃啥,不許挑三揀四。當時食堂的熬白菜特別難吃,父母就盯著他,非叫他咽下不可。他總是趁父母不備,把白菜倒掉。

那三年,柯馬凱倒是沒餓著,但感覺伙食確實不好。他後來問母親,怎麼過去吃得挺好的,現在卻越來越糟糕了。母親解釋說,過去是因為享受特殊照顧,所以吃得好,現在吃的和老百姓一樣,缺油少葷,當然不好吃了。

柯馬凱讀小學四年級時,父母把他們三弟兄轉入寄宿制的崇文小學,想讓他們得到鍛鍊。

1964年,柯馬凱上六年級,他記得有一個很出名的戲叫「以革命的名義」。然後社會上就到處講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柯馬凱的父母都是共產黨,特別關心社會主義建設中的政治問題,也常常給孩子講這方面的東西。柯魯克夫婦對毛澤東的階級鬥爭學說非常接受,思想很左。在北京的外國人稱柯魯克夫妻叫「百分之三百」,意思是中共提出什麼,他們總是三倍地擁護。

受家庭影響,柯馬凱六年級時寫過一篇作文,其中引用了毛主席語錄。老師批閱說:喲,你還跟得挺緊的。

文革前的階級鬥爭和政治教育,讓柯馬凱養成了很高的警惕性。

有一年,柯馬凱隨父母回了一趟英國。他們先到香港,再到英國。柯馬凱走在街上,指著一些人對父親說:那是特務吧?那是帝國主義吧。柯馬凱在中國接受的教育,使他一出國就覺得眼前的很多人都是壞人。

1964年,柯馬凱參加中考,第一志願填的是101中學,因分數不夠,被錄取到北大附中。同學中有一個叫米馬克的,父親是搞工會運動的,這家人是從美國過來的,1965年到的北京。米馬克的哥哥叫米克里。米克里金髮碧眼,人很健壯。中國人開憶苦會時,憶的是舊社會的苦,他是憶美國人的苦。他說美國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整天淨吃窩頭。大家問他:美國的窩頭什麼樣的?他說:就是Muffin。

大家不懂什麼是Muffin,都信以為真。多年後,才發現所謂的美國「窩頭」Muffin,原來是英格蘭鬆餅,多好吃啊。

這家人都挺左的,後來在文革中受了驚嚇,1969年跑回美國去了。

柯馬凱的家庭熱衷政治,所以對文化革命運動很快就接受了,並且高高興興地投入進去。北京最早的紅衛兵幾乎都是幹部子弟,背景很厚,特牛。所以他們能喊出「老子英雄兒好漢」這樣的口號。

柯馬凱所在的北大附中成立的「紅旗」戰鬥隊,首先比的就是家庭出身,還要論資排輩。一說誰的父母是黨員,還得問是哪年入的黨。柯馬凱父母是1935年入的共產黨,家庭出身沒問題。大家聚在一起,都在比誰革命。柯馬凱在友誼賓館結識了一些外國人,有時一起聊天,有個瑞士人就說:嗨,這文革,都是年輕人犯青春病,荷爾蒙激素跑錯了地方。

那時候,紅衛兵都喜歡穿軍裝。柯馬凱有個挺要好的同學,是部隊大院的子女,給他弄了一套軍裝,還弄了一條帶大鐵扣的皮帶。大家都說,這皮帶抽人、掄人用得上。柯馬凱說他從未拿它抽過人。

文革中,北京的外國專家,像陽早、寒春、李敦白、史克等,都參加了造反派,柯馬凱的父母也在其中,這些人今天參加這個會,明天批判那個人。

這群外國人成立的造反組織叫「白求恩-延安」,柯馬凱的父母都是這個組織的成員。當時在京的外國專家大都住在友誼賓館,外專局特地為他們提供了一個免費使用的會議室。

柯馬凱這些外國學生也成立了一個「紅星」組織,有十幾個人。外專局在南配樓也給他們也安排了一間房作為隊部。

柯馬凱是這個組織的宣傳委員。有一個巴西專家,是「白求恩延安」的,給柯馬凱他們弄了一套油印機,就是刻蠟紙的那種。柯馬凱就在友誼賓館那個紅星隊部里刻寫油印宣傳單。有時也學解放軍支左,跑到工廠去演講。

正搞得津津有味時,柯馬凱的父親卻被懷疑是「國際間諜」抓了起來。

那段時間,柯馬凱正在工廠參加勞動。過了十來天,這個消息就傳到了工廠。工廠就通知他說:柯馬凱,你在這兒學習鍛鍊得差不多了,我們給你開個歡送會,你就可以走了。人家好心,沒給他難堪,還送了他一個主席像章。

柯馬凱回家後,就跟母親四處奔走,為父親鳴冤叫屈。有一次跑到北京衛戍區,那時候衛戍區在護國寺附近。母子兩人是帶著鋪蓋捲去的,打算要不回人就不走了。後來一看沒有效果,又帶著鋪蓋卷回來了。

但母子倆並不氣餒,還是四處奔走。不久,學校停發了柯魯克的工資。柯馬凱的母親覺得這不符合法律程序,學校憑什麼停發工資?,誰證實柯魯克是特務了?連指控什麼都沒有,又沒審又沒判的,憑什麼停發工資!這麼一力爭,北外財務科也覺得不合理,又開始繼續發工資。

這時,北外已經是造反團的天下了,柯馬凱的母親找到造反團的頭目說:你們把柯魯克當間諜抓起來,毫無根據,我是他妻子,要說他是間諜,我跟他生活了幾十年,豈不是我也成了間諜了?這話好像提醒了對方,1968年12月,造反派把柯馬凱的母親也抓了進去。

這些人把她囚禁在小屋裡,這種形式在當時稱之為「群眾專政」。有兩年多的時間兒子們都不知道母親的蹤影,直到第三年才讓子女探視。父母被抓之後,柯馬凱兄弟三人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安排到北京海淀農機廠。安排時,還特地給廠軍宣隊交待說:這幾個是外國特務的孩子,要好好看管。工人們倒是沒歧視,但軍宣隊的態度可不那麼友好。柯馬凱在這家廠子當了兩年的鉗工。

只要有時間,柯馬凱還是照樣繼續上訪,為父母喊冤。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什麼公安部、外交部、市政府、市委、衛戍區,他都去過,而且是反覆去。按流行的說法,他都成了「上訪專業戶」了。

在那些人眼裡,他就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沒人拿他當回事。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北京市外辦,工作人員經常給他吃閉門羹。偶爾也跟他說幾句:哦,你這個案子是某某同志經管的,他現在下鄉了,下個月才能回來。人家就是這樣打發他的。

不僅如此,就連原來的好朋友,見了他也當不認識。但還是有不怕受牽連的,像北大的美國老師葉文茜,她就不怕。她老頭也被關著,她始終熱情,歡迎柯馬凱兄弟去她家玩。

另外,愛德樂和帕特夫婦一家對柯馬凱也很好。柯馬凱兄弟每周去他家,他都會管一頓飯,還跟他們聊天。

有段時間,柯馬凱感覺特別失望,他都已經二十出頭了,想去國外讀大學,可有關部門就是不給他辦簽證。

1972年,外管處通知柯馬凱說:你們的居留證到期了,需要到警局辦理延期手續。柯馬凱氣憤地說:延什麼期啊,我不延!你們最好把我驅逐出境。結果外管處也不催他,還主動替他辦好了延期手續。

接下來發生了一個轉折,柯馬凱在海淀農機廠幹了兩年以後,上面找到農機廠,給他另外換了一家工廠——首汽汽修一廠。新廠子對他的態度很友好,不再說他是什麼特務子女、可教育好子女,還讓他學徒期滿轉正,工資也從原來的19塊6毛2,漲到了三十多塊錢。

1972年柯馬凱母親終於放了出來,1973年1月27號父親柯魯克也被放出來了,前後關押了他五年零三個月。

父親一釋放,柯馬凱就不去工廠了。這年3月8號,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被釋放的外國人,包括他們的家屬。像夏庇諾、戴乃迭、愛潑斯坦、柯魯克等,都是同一批釋放的。

那天,周總理出面宴請大家,他首先代表中國政府賠禮道歉。他說:冤枉你們了,你們是好人。周恩來講完話,就挨桌輪流敬酒。到柯馬凱這一桌,先對柯馬凱母親說了幾句話,然後敬葉文茜酒,最後走到柯馬凱弟兄三個面前說:我知道,你們想出國上大學。好啊,你們回去上大學,學完了還要回來嘛,這是你們的第二故鄉嘛。

既然周總理放了話,柯馬凱跟他哥哥就想馬上動身。出國簽證立刻就批了,國家還答應給一筆路費。當時去倫敦的機票一點也不便宜,要上千美金。柯馬凱兩弟兄一商量,就跟外事部門說:別給我們買機票,把機票錢給我們,我們自己想辦法。外事部門居然答應了,給了柯馬凱弟兄每人一千美金。

兩人拿著這筆錢坐火車去了香港,再從香港坐船到新加坡,從新加坡陸路到馬來西亞的檳城,再坐船去印度,然後從印度一路坐大車、汽車、火車到英國。兩人是5月份出發的,11月份才到了倫敦。

因為文革,柯馬凱只讀到初二,所以到了倫敦以後,首先是補習中學課程。因為在中國工廠幹過將近五年,鉗工、車工都能做。經過親戚幫忙,找了個工作,在倫敦的工廠里打工,同時用了一年多時間補習了中學的課程。1975年柯馬凱考上了倫敦大學的物理專業。

臨出國時,被囚禁了四年的母親叮囑柯馬凱弟兄說:你們這次回英國後,要紮根在無產階級中間。柯馬凱按母親的囑咐,加入了工會,只要是工會組織工人鬥爭什麼的,他都積極參加。

1974年,正值保守黨的希思政府執政時期,英國煤礦工人大罷工。受罷工影響,英國政府被迫採取「每周供電三天」(Three-day-week)的政策,就是每周只上三天班。

勞動法規定每周工作五天40個小時,每天加班不得超過兩小時。所以各個工廠後來就把三天都改成10鐘點工作制,這樣一周的工作就是30個小時。其中每天有兩個小時按加班工資計算。另外兩天由於待業,所以國家的待業補助還得照發。這樣,工人的工資再加上政府補貼,收入基本上沒怎麼減少,而休息時間卻多了兩天。

在英國,柯馬凱參加過幾個極左組織,一個叫英共(馬列),一個叫做英聯,柯馬凱分辨不清這兩派哪個好,所以同兩邊都有關係。

柯馬凱後來加入了一個小政黨,這個小政黨左得出奇。他們的偶像居然包括江青。他們說起中國的事來,能把中國說得好像人間天堂。這讓在中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柯馬凱感到非常驚訝,憋不住會說一些大實話,這些人根本聽不進去。有一回談到江青,柯馬凱說了一些冷嘲熱諷和不尊重江青的話,當場引起了他們的強烈不滿。

這些人曾經激烈地爭論,中國當今社會有沒有剝削?柯馬凱引用毛澤東的話說,中國仍然是階級社會,說明中國還是有剝削的。結果這些人一聽,立刻就毛了,認為柯馬凱思想有問題,當即就把他開除了。

柯馬凱參加過這些左派政黨的多次會議,對他們的主張十分反感,所以被開除反而讓他如釋重負。這些人左得出奇,黨內氣氛特別緊張,經常相互惡毒攻擊;卻還表現得非常虛偽,什麼「剛才某某同志如何如何」。表面上相互尊稱同志,說話卻特別惡毒。等到考上大學,柯馬凱就同這些人一刀兩斷,再不往來。

上了大學以後,除了在學生會搞點什麼活動外,柯馬凱就只鑽研物理。後來轉入瑪麗亞皇后學院,這個理科學院的學生就不怎麼談政治。這讓柯馬凱覺得特沒勁,就和幾個左得可愛的小青年,租了一套小洋房,幾個人一回到那兒就談政治。其中一個無政府主義者,一個托派,一個蘇格蘭獨立派,柯馬凱被大家貼的標籤是史達林主義派。

幾個人雖然派別不一樣,但卻特別談得來。晚上沒事就下酒館,邊喝酒邊談政治,談蘇聯革命,談新左派思想等等。有時,幾個人也跑到倫敦經濟學院去,那裡的文科學生中,左派特別多。那兒的學生會有學生酒吧,倫敦經濟學院的學生酒吧是左派聚集的地方。柯馬凱後來常跟這些學生談政治。遇到學生搞遊行的時候,比如美帝國主義轟炸誰啦,什麼反戰啦,會跑到美國大使館去抗議,柯馬凱都會跟著去。

柯馬凱在英國學完本科後,1978年回到了中國。1973年走的時候,柯馬凱曾經發誓說,這一走就再不回來了。可是父母在這邊,到底還是割捨不下,一畢業又回來了。

參考資料:米鶴都《一個老外的紅衛兵經歷》

2025年02月25日

責任編輯: 吳量  來源:漢嘉女1 轉載請註明作者、出處並保持完整。

本文網址:https://tw.aboluowang.com/2025/0226/2181167.html